他已不再是神

大概是因为很少被关心，所以李秋雨并不擅长安慰他人。

人很多时候和杯子很像，杯子要倒水，总是需要先加水的，不是吗？一个人如果从未得到过某些东西，那么他就很难给予他人这种东西。一个从未见过海的人，哪怕穷极了想象力所描绘出的，也不过就是个大些的湖而已。

宋棠晚把头埋在怀里，好半晌，才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他模糊的背影，皱起的眉头间藏着的不是纯粹的恨，倒多了些好奇。

你很难不对这样一个人产生好奇心。

他的脸看起来是年轻的，他也的确还很年轻，而年轻的人总应是有着无限的热爱和活力。年轻人哪怕在物质上还很匮乏，但他们的精神也一定是阳光的。因为他们确信自己还有无限的可能，他们永远相信未来会更好。可这一点在他身上你是绝看不见的，他看起来倒更像一个老人。

不是那种普通的老人，而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因为太老了，所以已经过去的事他不会再追忆，未来的事他亦不会再期待，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没有他的心愿意留下的地方。他就像是一艘漂在无垠大海上的船，这艘船没有锚，所以它会一直这么漂下去。

一个人要怎样长大，才会变成这样？

就连李秋雨自己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马车摇摇晃晃，山路依旧曲折。

离蜀州已不算太远，留给骆碧瞳的时间已不算太多。

西蜀边陲小镇，中原纷乱的战火还未波及到这里，所以这里尚是一副风平浪静的，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这毕竟是暂时的。

漫天的红霞正在褪去，一切美好终是短暂的，漫长的黑夜又要降临大地。

李秋雨眯着眼，看着底下石板路上的行人渐少，直到再无一点动静，这才放下窗，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他已有预感，今晚必定会有一场残酷的厮杀，所以他必须养精蓄锐。哪怕他的身体和他的灵魂都已经到了极限，但他还有刀，这岂不已经足够？

时间渐渐流逝，四周的动静渐渐变小，最后甚至比杳无人烟的山林野地更加安静，因为那里至少还会有虫声，会有偶尔响起的兽鸣或是鸟叫。

不该这么安静的。

“咚咚咚，咚咚咚。”

半夜突然有东西在叩门，在过度安静的环境里突然出现这种动静，无疑会让人心生恐惧。

屋内的两人一狗本就没有睡熟，小孟几乎是立即就站了起来，然后便弓起身子，朝门口发出压抑的嘶吼。

李秋雨刚睁开眼，一个东西突然撞开了对着街道的窗户直接飞了进来。他没有拔刀，因为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已看清了那是什么。

一个马头。

那匹拉车的老马的头。它的眼珠已变成了象征死亡的灰色，可双眼却还圆睁着，似乎是想最后再看看自己的主人。

同样分辨出了那是什么的宋棠晚忍不住发出一声悲痛的惊叫。

这匹老马虽然生得瘦骨嶙峋，又不会说话，但到底也任劳任怨地拖着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们之间又岂会没有感情，如今望着它的下场，宋棠晚真是又惊又悲又怒。

到底是多么残忍的人，才能这样对一匹不会说话的马？看脖颈的伤口，似乎它是生生地被扯下了头颅。

哪怕是李秋雨，也不禁轻叹了一声，随即走上前，俯身想为这匹忠心又能干的老马合上眼帘，冷不丁手上突然一阵刺痛，他赶忙抽身倒退，再看过去，却见一只奇形怪状的黑虫钻破了马的眼珠，从里面爬了出来，此刻正举起独鳌，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他终究还是不够小心。

蛊虫的毒性迅速蔓延，可李秋雨甚至来不及去仔细查看，第二波攻击便到了，房间的大门被蛮力破开，木屑飞溅的同时，手握巨斧的金甲尸宛如一辆战车般大踏步地闯了进来。

不待李秋雨拔刀，一道闪烁着金光的符纸便已飞出。

金光一闪，大斧顿时断为两截。

宋棠晚挺身挡在小孟前方，同时递给李秋雨一个眼神。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这是自信，或者说生为白玉京弟子的骄傲。

只是，不待他开口，两人脚下的木板瞬间破碎，两人一狗猝不及防之下都跌了下去，与此同时，一根根藤蔓如毒蛇狩猎般朝着两人缠来。

这一瞬间的变故虽然突然且敌人的安排可谓环环相扣，可李秋雨早有预料，翻身卸力，挥刀斩击，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简直犹如黄河之水奔腾入海，毫无凝滞之感。

藤蔓虽粗如巨蟒，但在离别的锋利下也不过如此。

世间事也好，人也罢，总归都逃不过一个离别，所以天底下没有这柄刀斩不断的东西。

虽然身中蛊毒，可李秋雨的眼睛依然明亮，动作依旧敏捷，在黑暗中左右搜寻，几乎是瞬间便找到了作祟的妖物。

这是一头不知该说是人，还是树的东西，它的身形很像人，可皮肤却如树皮一样丑陋。法眼之中见其满身尸气浓得化不开，这自然是骆碧瞳手下五行尸之一的木灵尸。

李秋雨脚下轻踩，于无穷藤蔓之中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不待那木灵尸退走，扬手便是一刀！

刀光一闪，必然是一刀两断的结局。

天底下绝没有东西可以不在这把刀下被一分为二，哪怕是火焰，哪怕是光。

可这柄刀却没有完全挥下去，不但没有完全挥下去，它甚至急速倒退回了它本来的位置。

躲在暗处的骆碧瞳通过木灵尸的眼睛瞧见了这一幕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得很放肆，因为她知道，她已经赢了。

诚然，如果目标只有那青面修罗一个，哪怕是重伤濒死，只剩下一口气的青面修罗，她骆碧瞳也绝不敢对其出手，只会想着有多远躲多远。你可以说她胆小，可以说她不够自信，总之，如果只有青面修罗一个，她今晚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为什么她今晚出现了，不是因为那位白玉京的大师兄下了死命令，而是因为她发现青面修罗有了弱点。有了弱点，那么他就从无懈可击的天神变成了可以被击败的凡人。

大雪山走出的青面修罗怎会轻易地中了蛊？这是否说明他已经变得迟缓，或者说，软弱？

她不敢轻易地下判断，因为她不是那些名门世家出身的天子骄子，她没有犯错的权利，可看到他收回那把吓人的刀后，骆碧瞳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已不再是大雪山的青面修罗，他现在只是一个油尽灯枯的，中了剧毒的，有了牵挂的普通人。

骆碧瞳一念至此，倒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真是可惜，像你这样的男人，竟也会落到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