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师,若是如你所说……小妹真的醒来,那宴定会重谢。”
记得那日,长明和尚同那少年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薛小施主,心诚则灵……我佛慈悲,定不会看令妹受此苦难……”
“……”
“听说有人在寒山寺前进行佛前祈……”
“谁啊……怕不是傻子吧?那可是一万多台阶……”
“是清渊的小谪仙……”
“这不是小夫子吗?不是素来不信佛的吗?怎么会来这寒山寺?”
“听说小夫子的妹妹摔落山崖,现在还昏迷着呢……”
“嚯……不得了啊……”
“……”
这世上从不差看热闹的人。
云睢赶来的时候,薛还宴还在山脚。少年的眼神无波澜,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他不作理会,反倒是手指被冻得通红,额上也是。
现在为止,似是被擦破了皮。
云睢松了口气,跑到少年身侧去劝他。
“小夫子,我已经找了最好的大夫去看她,薛芷不会有事的。”
少年依旧一步一叩首,对云睢的话充耳不闻。
云睢无论怎么劝,薛还宴就是当做没听到。
一路跟随,他才听到少年低喃般的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便是再去劝云睢回去了。
云睢鼻头微酸,眼眶热意不断。
他此刻后悔了,他不该对薛芷说那些话的,若不是他,少年也不会跪在这里,信了那狗屁和尚的“佛前祈”。
这天断断续续地飘着雪,那清渊的小谪仙便跪在佛寺的长阶上,一步一叩首。雪落在他纤长的睫羽上,引来轻微的颤动,紧接着便被抖落。墨发被点点白雪点缀,兀自白首;白衣染了血,像梅花点点……到后面,长阶上便时不时能看见些血迹,后又被雪盖掉。
云睢都不敢想,这样冰天雪地的,跪完一万多台阶这腿不废也会落下毛病的。
偶然间,看见苏枫和王彧之,两人只是看着,并不阻止。
“这人有多犟你也是知道的,是朋友就别去打扰他了,早点跪完早点把人抬回去吧。”
这两人显然在之前就被警告过,一脸颓废地看着少年在台阶上缓缓前进。
最后几千阶时,众人都以为,这叩下的头是不会再抬起时,少年又倔强地抬起了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少年眼中,无喜无悲。
云睢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薛还宴,最初那一世,少年拜相,拥其君主登基……
领携百官,风光无限。
*
“廖大夫,我哥怎么样了?”
薛芷的目光缓缓落在少年身上,少年额上缠着纱布,手也被包成了粽子,整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的像张纸。
一旁的府医,也就是廖大夫,看了一眼,没好气道:“还有气,死不了。”
薛芷低着头。
廖大夫叹了一口气道:“瞧你这样子,人还没死呢,别一副死了兄长的样子。”
廖大夫是看着薛还宴从一个小娃娃长成翩翩少年的,再怎么说,付出的感情也不比少年的父母少……他都还没哭。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真是……都给我小心点!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糟心,让我这个老头子怎么活?”
薛芷止住了眼泪,然后被吼去吃饭。
薛芷:“……”差点忘记人要吃饭。
*
几日后,长明和尚经过长街,被茶浇了个透心凉。
锃亮的脑门上留着几片茶叶,和尚抬手把茶叶取下。抬头看去,只见酒楼上,薛芷不太有诚意地道了声歉。
“长明小师傅,上来谈谈?”
长明心道果然,念了声佛号,抬脚上了楼。
只见那小姑娘靠窗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坐。”
长明坐下后看着这一桌好酒好菜,道了声“阿弥陀佛”。
和尚不沾荤腥,当然,灵也不沾荤腥。
两人不吃饭菜就这么僵持着。
良久,长明败下阵来。
“薛小施主,对不住。”
薛芷甜甜地笑着,可眼中笑意却不见底。
“你该跟我哥哥道歉才是。”
“薛小施主说得是,待薛公子醒来,小僧便亲自上门道歉。”
薛芷见状,把身边的人撵出了包间。
长明又道:“这样,薛小施主,不如你我各退一步……这有道是‘退一步海阔天高’……”
薛芷皱了皱眉,打断他:“长明小师傅倒是好说话,但我嘛……可没小师傅这般大度。俗话说,进一步得寸进尺,退一步越想越气……和尚,这事没完!”
薛芷语速越来越快,看着就像是真被气着一样。
“咱们谁跟谁,十二世交情……”
“十二世的鬼交情!你就不能别跟着我哥?”要不是没好全,薛芷准要掀桌。
这和尚真让人来气。
长明抬起双手,作束手就擒状。
“实在是薛公子……让人不得不防,上一世……”
“哈?我告诉你师父去!”
“别!小施主,和尚的命也是命!”
薛芷缓缓摇头,冷静道:“不,你的不是。”
“……”
长明最后还是没有说服薛芷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
薛芷看着这一桌菜,最后去街上随便拉了几个乞儿解决了。
她可是只爱惜粮食的灵。
“……”
*
回到府上,薛芷便见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听人道,你去找长明小师傅的麻烦了。”
“哥,别提那和尚。还有,有什么话先把饭吃了。”
“……”
显而易见,那少年垂着眸,眼睫轻颤,看得出十分抗拒。
当然,廖大夫不会同意的。
薛芷对这和尚的不待见,不仅写在脸上,还表现在行动上。
长明亲自上门道歉,但被薛芷关在府外,不管是飞鸽传书,还是差人送信,都被薛芷拦了下来。
年底,清渊学府的人没有等到小夫子,却先等来了薛芷。
“小薛芷你来听课吗?”
在这清渊学府,能和薛芷说得上话的还真没几个。其中,王彧之就是一个。
或许是因为这人正事不干。这不,又看到他逃课。
同样正事不干的薛芷:“你自己都不听,还问我是不是来听课的?”
因着是灵的关系,薛芷在很早之前就好全了,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此刻一人扶墙一瘸一拐走,一人猫腰贴墙走。。
薛芷:“……”
很好,她像是这货的同伙。
“你哥没来吧?”
王彧之突然小声问了一句。
虽然,但是……薛芷瞬间就理解了,她摇了摇头。
至于王彧之为什么这么问?薛芷为什么会理解……有过逃课被她哥抓到的经历,能不记忆深刻吗?尤其是王彧之还被她哥的戒尺打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是意外!整个清渊学府,除了你哥,其他夫子谁敢打我?”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时,自然不愿呆在这烦闷的学府中。
“嗯。这整个学府,除了我哥,所有夫子都任你堕落。”
薛芷煞有其事道。
王彧之:“……”这小妮子真讨厌,说什么大实话。
“好了好了,你是来找府长的吧?人在那边,我就先走了。”话落,少年翻墙出去了。
薛芷看了眼那方向,紧接着一瘸一拐走过去了。
林间一老头儿,胡须皆白,喝得烂醉。
“府长,我要退学。”
那老头儿一哆嗦,犯了会儿迷糊,揉了揉耳朵,又问了声:“啊?小薛芷你说啥?”
“退、学。”
薛芷朝这假装耳背的老头大声喊道。
老头儿:“……”这下真的要耳聋了。
“你这都没怎么听课,不觉得亏了吗?你哥当年为了把你塞进去……哎,算了算了,退学是吧?让你哥过来处理一下……”
“府长你先等等。”薛芷看了眼学府门口,把那一直跟着她的半大少年拉了过来,推到府长面前。
“不退了,他替我听。”
那少年:“?”
“……”
那老头儿:你这小丫头到底是来干嘛的?
*
薛芷突然想起来,退学需要她哥来一趟,这么想想,还是算了。
宋知寒是来感谢薛芷的,当然,他不是自愿的,而且来的也不止宋知寒一个,但被薛芷抓到的只有宋知寒一个。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小姑娘能这么自来熟?
此刻,这小姑娘正拉着宋知寒向清渊学府内走,边走边介绍。
“那边是学舍,那边是膳堂……”
宋知寒被这小姑娘拉进学舍,单人间,不是单个人一张房间的那种,而是一个人一个院子。
“哦,我是走后门来的,而且我是这一届唯一一个女学子,也是学府唯一一个女学子。”宋知寒看着这小姑娘翻箱倒柜找东西,什么笔墨纸砚,还有学服什么的,翻出来塞进他怀里。
不仅如此,看薛芷还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宋知寒简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没等宋知寒问出为什么,薛芷先把话说了。
这小姑娘一脸认真地说:“这机会可不是白给你的,你以后可是要还的。……别问用什么来还,我还没想好……愣着干嘛,脱衣服啊。”
宋知寒:“!”你想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薛芷没看到宋知寒脸上的表情,她自个儿扶着墙走到外边,临走前还说了句:“快点,我等着呢。”
像个被娇纵的大小姐。
宋知寒心里五味杂陈。
宋家的冤屈尚未洗清,他的仇人也还逍遥自在着……想到这些,他的眼神暗了暗。
……
“府长,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薛芷把宋知寒推到老头儿身边,然后自个儿拿了戒尺一瘸一拐地走了。
没错,薛芷就是来拿她哥的戒尺的。
她哥似乎只有这么个东西在清渊学府,至于其他东西……算了,不重要。
薛芷走后,府长才松了口气,他朝一旁的小屋里道:“薛小公子,人走了,出来吧。”
此人正是薛还宴。
“真是不懂,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躲着对方——好了,薛小公子,你说这该怎么办?”
薛还宴坐在轮椅上,看着那半大的少年略有局促的模样,道了声:“就按她说的办。”
宋知寒低着头,整个人更是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既有求学之心,便安心听课吧。”
耳边是轮椅碾过雪地的声音,此后便听到旁边的老头儿叹了口气。
“你就由着她闹吧。”
雪地上留着轮椅念过的痕迹,清渊却不再有那十四岁的小夫子了。
*
宋知寒没有来得及问这对兄妹一句为什么,再及听到两人的消息时,两人已经离开帝都了。
“什么?这两个人也太不厚道了吧……搬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苏枫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说了这么一句。
王彧之更是后仰,笑着道:“你该心里平衡了吧?他们也没告诉我。”
案上新纸不曾落一字,宋知寒抬头看窗外,窗外腊梅含苞待放,一点红在这雪白中分外亮眼。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