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必须负责
星期一早早出门，天空是青灰色，远处飘着几团灰蓝的云。风中的凉爽不知不觉变成了冷冽。陈芷汀打起精神出了门，不觉想起王维的《秋月曲》：
桂魄初生秋露微，
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
心怯空房不忍归。
秋夜已凉，想必男人的心，比夜更凉。
裘江没回来，也没打电话解释。
真真和小佰由涂亮一起送去学校，不用她操心。想裘江连女儿上学的事都不过问了，她的心里更冷似夜晚的秋风。
每周的第一天对班主任来说，都是迎头泼来的一瓢冷水，一年四季都能明目提神。
赶早读，赶上课，跑步参加升旗仪式，快步回来继续上课。班主按部就班在站在队尾，一边小声交谈，一边等着升旗礼结束。岳晓明头发蓬乱，身形还是依然潇洒；张剑正脸色发白，一看就是还没吃早饭。看到陈芷汀清清爽爽站在学生队尾，两人脸上同时浮现笑容。
三个人碰头正想聊点什么，教务员匆匆绕过学生队伍跑到后面，叫陈老师去一趟校长办公室，教务处会把课调开。
岳晓明、张剑正都瞪起眼：什么事那么重要，不等上完课再去。
调动初三的课，如同拔出钉子塞木棍，不是一般的难。
陈芷汀想上完课再去，教务员摇摇头，让她快点，校长在等。等什么？陈芷汀只能跟她后面走，边走边理顺头发，想不出什么事值得校长亲自找自己谈。要插入问题学生吗？
经过二层楼梯间的正冠镜，瞄一眼镜中的自己，精神气还不错，调整呼吸，松松肩膀，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两瓣月牙。
校长室坐着梁进发的妈妈。
梁进发妈妈黑冷僵黄的脸转过来，看向陈老师时有一刹那的瑟缩，很快挺直腰背，眼冒精光。陈芷汀感觉她看自己的样子，有点像野猫捉飞鸟，悄没声息地位移到了跟前。
陈芷汀右边脑袋有巴掌大一片头发竖起发根，手臂也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梁进发在班上是隐形人一样的存在，老实又安静，从来不惹事。开家长会也多是爸爸到，听到表扬值日认真、遵守宿舍纪律的同学中有自己儿子，就很满意，拿着成绩单笑咪咪地回去，基本上不跟老师交流。
梁进发妈妈嘴角有一大一小两处白色泡沫，可见已经说了很多话，看到陈老师进来，又开始了新一轮叙述。何校靠在椅背上，低头喝水。
他们一家去楼下的面馆吃肉丝面，吃饭前她把葡萄冲了水让儿子和男人吃了，下午两人开始拉肚子，直到晚上才好点。第二天男人还很虚就去了工地，跟别人抬水泥板时又要拉肚子，跑了两趟就没人跟他合伙了，他自己用小车推砖头，上一个台阶的斜板时撑不住车把，车子倒回来把脚骨压碎了，现在在医院里呢。医生说是吃葡萄导致的拉肚子，所以她来找给他儿子葡萄吃的老师，希望老师对孩子他爸负责……
陈芷汀听得目瞪口呆，瞪起的眼睛看向何校长时，让他出现一瞬间的错愕。
他以为是光线打进陈老师眼睛里，让她的一只眼睛出现半透明的清亮，像是玻璃种的翡翠。
何校定睛再看陈芷汀时，亮光一闪而过，面前坐的还是司空见惯的陈老师。
陈老师震惊得不知如何辩解，何校只好开口问陈老师，是不是给了学生一串葡萄。
陈芷汀早把偶遇学生梁进发的事忘了，此时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何校又问梁进发的妈妈是医生说的葡萄导致的腹泻嘛，梁进发妈妈一连说“是的是的医生就是这样说的。”
梁进发妈妈又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心中的焦躁肉眼可见地往上冒，脸色红中透紫，枯黄的头发像摇摇欲坠的落叶，在额前摆来荡去。
陈芷汀看着她的说完后没有合拢的嘴，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
校长不动声色，放下水杯，轻声慢气地说：
“首先我们要去医院调查，看看真实情况是不是像您说的那样；其次我们也要向您说明，陈老师给您孩子葡萄吃是爱护学生的表现，不是要害学生，学生和他父亲出现问题，是不是这个原因还很难说；就算是，也不能说是陈老师的责任，你要找卖葡萄的人才是。”
梁进发妈妈“唿嗵”站起来，挺起胸膛扬起手，摆出要吵架要干仗的架式。校长并不看她，眼皮一低，伸出手，做个向下压的手势，接着说：
“您不要急。我们学校派个人跟您一起去医院好吧？看一看，那是应该的是吧？”
梁进发妈妈遇到斯文人，一时不知怎么开撕，转转黄褐的眼珠，答应了。
何静之校长是中国最通行的一个职业做到死的那一类毕业生。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不喜欢节外生枝。陈芷汀想单独跟校长解释一下，但梁进发妈妈死盯着她和校长，一对棕褐色眼珠像两只神色惊慌的小老鼠，嘴巴如久旱的田地，开裂在黑黄粗糙的脸上，这种模样陈老师何时见过，只能忍住以后再说吧。
办公室主任贾晴服从校长安排，陪同陈老师去医院看望梁先生。贾主任在路上买了一个花篮，梁进发妈妈小声嘟囔说：“我们不摆这个。又不能吃。给钱就中了。”
贾主任也快四十了，颇有定力，双眼直视前方，什么都没听见。
学校看病人的惯例都是买水果牛奶，从不送花，因为不实惠……陈芷汀突然想到就是自己送水果送出的麻烦，瞄了一眼贾主任，贾晴不动声色地撇了一下嘴。
走进医院阴冷的走廊，陈芷汀不禁又生出一丝寒意，他想起裘江那些难缠的官司，很想打电话向他求助，可是……
心脏突然像被无形的大手捏住了。陈芷汀折断自己的思绪，挺直腰背，看着投影在走廊绿墙上长长的影子，和紧跟在后面的粗壮的阴影，继续向前。
贾主任让陈老师先去看望梁先生，自己轻车熟路拐进医生办公室。
大病房里有八张床，躺着五六个病人，条件很简陋。梁进发爸爸吊着脚，身子底下的床单已经变了颜色。陈芷汀心里怪怪地不是滋味。
梁进发爸爸被压断了脚趾，医生建议切除。梁进发爸爸听说还有20%的希望，坚决不同意。目前已经正了骨，正在保守治疗，如果情况不乐观，大脚趾和二脚趾要一起切掉。对于一个干体力活的男人来说，失去两个脚趾，搬重东西肯定不像以前那样稳妥了。
很快贾主任陪着医生进来。贾主任当面询问病情，又问导致腹泻的原因会有哪些，医生详细问了梁进发爸爸吃了些什么，梁进发妈妈几次想插嘴，医生都不看她，她涨红着脸想耍横时，医生才冷冷地扫她一眼说：“问完病人自然会问你。”
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翻着白眼，加上冷冰冰的语调，陈芷汀的心脏又收缩了一下。
梁进发爸爸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再回答就有点紧张。
你们一家三口都吃了葡萄嘛？
都吃了。
都吃了肉丝面嘛？
都吃了……孩子他妈把肉丝拨到我和孩子碗里，她倒了些醋和油泼辣子……
医生转过脸来问梁进发妈妈——
你有吃葡萄嘛？
吃了几粒。
你有吃肉丝嘛？
吃了一点肉沫。都给孩子和他……
“啪！”医生合上夹子。
“脚伤是由于小推车的轮子压断了脚骨所致，至于腹泻，要到内科做个化验才清楚。根据初步了解，应该是吃了不卫生的食物。比如肉丝，可能变质，比如葡萄，应该洗干净，在饭后吃，最好不要在饭前吃。如果吃了不健康的食物，又吃水果，可能会更严重些……一开始有腹泻现象就应该到医院就诊，不应该继续吃早餐，还去干体力活，这样很容易出事。”
医生说完，斜眼看着贾主任说：“病人家属有问题再来找我。”转身走了。
梁进发妈妈跟在医生屁股后面走了几步，医生头都没回，她又手足无措地拐回来。
贾主任满脸笑容地握着梁进发爸爸的手：
“梁先生，好好养伤，别怕花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有父母身体好，才能给孩子提供坚强的保证，孩子才能义无反顾地冲刺中考。加油！”
“梁先生”激动得手都不知怎么办，任由贾主任上下摇动，半晌才哆嗦出一句话：“谢谢领导关心……领导辛苦了……”
陈芷汀想起医生的白眼，现学现卖，对着贾晴的方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贾晴看着忠厚的梁先生，看着梁先生激动的神情和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瞟了一眼陈芷汀。陈芷汀从她那一瞟中，看出有丝得意一闪而过。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贾晴突然收去脸上花朵般的笑容，沉痛地做起自我批评：
“我们学校的老师爱护学生是好事，但是，太爱护学生，也有可能物极必返啊！你看，把葡萄给您孩子吃，真是不应该啊——对这件事，也必须负一点责任！”
陈芷汀惊得眼睛差点瞪圆了：关我什么事啊！
我可以尽道义上的关心，但你这样定性，身为领导，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