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不清
陈芷汀因为加班得了重感冒,张剑正更有理由找学校要加班费了。见到教务员,问起初三班主任前天晚修加班的事,教务员说没接到登记通知,可以找李级长登记签名统一报给她。
张剑正见到李红英问她怎么算,李红英早想好了理由:第一没有满3节课,而晚修都是3节课;第二吴主任没说算加班;第三……
“去你的第三。主任怎么不来?她也来无私奉献一下再第一第二第三!”
“那你去找何校。”
“你以为我不敢去!”张剑正抬腿就走。十几分钟后,李红英接到电话也离开了。
“有门了。”
李红英一看是谁的电话就知道没门儿,瞪了一眼说话的岳晓明。
毛校叫她过去。何校外出学习,张剑正遇见毛校,直接告诉她。毛校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张剑正已经不耐烦了,毛校还要再问李级长来印证他的说法是否准确。
“陈老师因为加班冻病了,现在还在……”
“老师都冻病了,可见提醒学生多穿点非常重要。”
张剑正已经开始后悔了,想找个理由走人,李级长又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毛校听完点点头,板着脸地对李红英说:“如果只是巡查,吴主任应该到,她没有到,就不应该只让老师加班。这样吧,我先记下,等何校回来看怎么办。学校没有加班补助的经费,晚修都是一间教室一个老师,不能随便加几个老师。或者可以算作培优……培优不行,培优是40元一节课……或者算自习,那是20元一节还是15元一节呢?等何校回来请示他的意见吧。”
话音一落,张剑正就站起来:“我等何校回来再说吧。”
三天后何校回来了,毛校本想汇报张剑正反映的情况,一想张剑正恐怕忘记了,何必再提。
一个年级的加班津贴也就几百块,但全校加起来,一年加起来,几年加起来……学校没有其他收入,办学经费一向紧张,外出学习、参观、接待……只要张剑正忘记,岳晓明不提,其他老师不过问,这事就过去了。现在的人啊,思想境界下降了,把无私奉献的老传统丢到脑后,真是不应该啊。
只是她仍然批评了吴主任,吴主任解释到:“我虽然没到,但委托韶光代为巡查,他说一切正常。”
毛校更不乐意了。韶光是初二下级行政,之所以殷勤地上初三巡查,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与英语老师盖丽丽是初中同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方向,天天一付“后悔当初没下手”的模样,围着盖丽丽献殷勤。他也没整出啥事来,不好说他。
张剑正不是忘了,他是自己惹了麻烦。
女儿也病了,重感冒,老婆不愿意在医院陪,他就必须去。带着一大包试卷,趁着女儿输液睡着了,安安静静改试卷。一个病人家属看到,诧异地走过来问:“您是老师?”
张剑正点头笑笑。
“真是老师呀。”
病人家属看看他手上的试卷,看看学校和学生姓名,点点头,回去坐下,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一个病房的人受到影响,都静下来。
张剑正觉得不好意思,也有点感动——看样子,社会上骂老师的还是少数,看到负责任的老师,家长的态度还是很尊敬嘛!
张剑正心情愉悦,改着改着,忘了女儿输液的事。
时间悄然无声地过去,女儿醒了,肚子胀,要上洗手间。开口要叫老爸,看到他正专心改试卷,没发现自己醒了,一弯腰过去,扯过试卷,“哗啦”一声撕了,直接扔回他怀里。
张剑正吓得一哆嗦。看着女儿苍白着脸,仇恨的眼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大声问,怕病友和家属看到撕碎的试卷,面子上太难看。
首先端正态度,小声问怎么了。女儿撕完试卷才发觉病房中宁静的气氛,有人望向她,面带询问的神色,只能压低声音气哼哼地说要上洗手间,张剑正赶紧举着输液瓶,扶着她去洗手间,进去后把输液瓶挂好出来,站在门外等。走过时几个家属都对他礼貌地微笑,他一惯油皮惯了,此刻的脸上僵成一块铁板,担心有家属走动看到地上扯烂的试卷,暗自希望在他回去前不要有人经过。
刚刚博得一点点尊重。唉——
“老师,我想问一下,你们老师还改试卷吗?”一个家属小心翼翼地过来问。
“当然改啦。不改试卷,怎么能有成绩?”
“可是我们很多孩子的老师,都把试卷和作业让孩子带回家改。”
张剑正笑了。“这不是正式考试的试卷,都是些练习和小检测,老师的事多,会多,检查多,改不过来。不检查吧,学生就胡弄老师,只能让家长把好平时作业的关,老师负责上好课,负责把家长检查过的作业试卷再检查一遍,防止有漏网之鱼。至于老师,上完课,检查完所有作业,还要改单元试卷、期中试卷和期末试卷——这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啊?
问话的人听得不太明白。
张剑正知道一句两句说不清,也不需要说清。清楚的家长一点就明,不清楚告诉他也没用。安慰他说:“如果你孩子的作业和试卷让你检查,一定要认真。你想想啊,你只检查自己孩子的,你都不耐烦,老师负责一百多号学生,怎么能发现作业中的小错误呢?你做家长的都不认真,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正式考试,成绩不好,你想想看,受影响的是老师,还是你的孩子和你自己?老师关注好学生,是因为家长更配合。我教的学生中,就有家长希望我们要求学生把所有的试卷都带回去,让他们签字,因为老师不要求,学生不肯带,家长非要看,又闹矛盾……”
“那,你让学生带回去,他考得不好,会不会恨你啊?”
“所以啊,老师更难做。”
问话的家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围上来两个,看样子都满脑门的问题。张剑正瞄见有一个家属走向女儿的病床,目标正是他放在小床头柜上的试卷。大约是想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老师。
想到地上的烂试卷,张剑正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
这边师道尊严,那边斯文扫地,侃侃而谈的假象立马拆穿。正着急间,女儿出来了,张剑正扶着女儿,拿着输液瓶,往回走。看到地上一堆纸,过去的家属正准备弯腰捡,张剑正不顾女儿可能再次生气,抢先一步过去,挡在前面,自己弯腰捡起来,塞到柜子里。
女儿果真瞪起眼睛,但她似乎明白老爸的用心,没有发火。
看她又躺好,喝了点水,吃了点心,闭上眼睛,张剑正才小心翼翼拿出揉成一团的试卷。一大半扯烂了……
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你睡着,我改试卷又没碍着什么,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不高兴瞪我两眼也行,把学生试卷扯碎,又何必?也不想想老爸怎么发给学生。
张剑正满心不乐意,却一句话不敢多说,被女儿欺侮的愤懑和要面子的心酸涌上心头,千回百转之后,又恨到老婆身上。
老婆下班来陪,他回家做饭,吃完饭晚上又去陪夜,送老婆回去时等来一顿臭骂。
张剑正本就恼火女儿的态度都是受老婆影响,又不愿意在医院吵架,使出惯用的冷幽默来化解她自以为是的长篇大论,可笑的是她完全不能理解。
我怎么瞎了眼找了你个臭教书的!
——前世作孽了吧。老师算半个修行人,可以替你消冤除孽。
听人家喊你老师都觉得丢人!女儿说你还在病房里公开改试卷,天爷,你真不觉得丢人?
——跟你有一点。
女儿把你试卷撕了还有点内疚,让我帮她说对不起。对什么不起?我对她说,做得对!太对了!
——对。你教得太对了!向你学习也找个老师。
啊呸!敢诅咒我女儿你小心要死啊——
——我倒想死,这不怕你成怨妇没人接盘嘛。
我没人接盘?算了吧你张剑正,不是看你可怜早把你甩了。
——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不甩哪有下一章。
你!你吃了豹子胆反了天啦——
——没啊。我当自己是你的天,反自己干嘛?
你!气死我啦!
——气死不好,我更欣赏蠢死。
……
花容月貌的老婆扭曲成一朵麻花,张剑正并不心痛。
什么时候我们当老师的能够得到真正的尊重?天方夜谈啊。
尊重老师就是尊重知识,可现如今,尊重权力、尊重金钱、尊重地位,什么时候尊重过知识?可不是夜谈嘛。
当然——老师也早已不是知识的代言人,其中的败类也层出不穷,可是制度完善了,败类可以清除啊。G M队伍里还有叛徒呢,为人民服务的G仆还有贪呜犯呢,还都是巨贪!老师能贪多少钱?收几个资料费百儿千块,收几个补习生,还是用劳动挣钱,没偷没抢,补不起可以不补,上课好好听、作业抓抓紧——不是所有的孩子成才都是补出来的。3班4班就有大把孩子不补课,不都是很优秀嘛?
想给孩子补课,到处找老师,找到老师补课,又不想给补课费,于是恨老师,出卖老师……
这都叫什么事?打工人领不到工钱还可以讨薪,教书人收取补课费……可是据说教育的开山鼻祖师圣孔子先生,在杏林授课时还收费呢。有钱给银两,没钱给实物——杀猪的带两条肉,砍柴的背一捆柴,打鱼的送一筐鱼……变相收费啊!
张剑正想着想着又跑偏了。好一会才回到正在想的地位上……
如果有那么一天,老师教的不是如何应对考试,而是知识和做人;老师的工作不是保姆式的看管,而是智慧与灵魂的碰撞;老师不仅能得到学生和家长的尊重,还能得到全社会的认同……
张剑正想得眼睛放光,神智不清,“咣当”一声巨响!
撞到——撞到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