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辆车缓缓驶回牌坊村顾家旧宅。
左邻右舍知道她们近日回来,围在门口等着,约摸五六个妇人,此时正嘻嘻哈哈说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
车尚未停稳,元娘就先跳下来,回身扶着张娘子下车。
这几个妇人一起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可算回来了、“又要长长久久做邻居了”、“娘子这一向可好”、“元娘又长高了”。
元娘异常高兴,踩在土地上的双脚让她重新感受到踏实,婶子伯娘们的高声阔语听来分外真诚熟悉、无忧无虑。
她笑吟吟地打招呼:“五奶奶,二伯娘,东嫂子。”
被喊的老少妇人们也都笑着应了,争相上来携手细看元娘,再次说“瘦了”、“高了”之语。
村中妇女心思单纯,见顾家母女虽在城里住了几年,如今回来却毫无傲气,仍旧和之前一般和善,便暗赞她们人品,更加愿意亲近。
几人正专心和张娘子说话,却见一个穿红着绿的小娘子袅袅婷婷从南边大路上走来,众人认出是谁,突然都止住话头,只说,“快走,快走,莫叫这小娼妇挨上,没得晦气。”推着张娘子向院内去了,只留元娘和李修、李蔚看人卸车。
却不料这小娘子施施然走到顾宅门口,就此停住不走了,转至元娘身前笑嘻嘻地问:“小娘子,可还认得我呀?”
元娘见众人都避了她,因不知缘由,也不欲理睬,只背对大路等她走过去就完了,未料她停下来主动搭话,不得已只得抬头答对,这一看却不由地愣了。
但见这小娘子梳着高高的单螺髻,髻上一圈儿簪着数十朵小小的红梅,左边露一枚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的簪头,右鬓簪一朵红色重瓣油牡丹绢花,发心又饰以嵌珠金浮雕荷花华胜,端的是富贵风流,光华四溢,全不像这村里的妇人。
细端详她面貌,巴掌大小的瓜子脸,面敷细粉肤色匀净,腮扑红脂气色绝佳,黛色远山眉下一双妙目眼波流转如含水光,真是风流妩媚,我见犹怜。
待看见她耳下芝麻般大小的一粒胭脂痣,元娘忽笑道:“凤霞姐姐,我怎地会不认得。村里那么多小娘子,就数姐姐最好看,那年几个小子在我家学堂打架,就为了争谁与姐姐最要好,还带累我挨了一推磕破了头,现在额角还有个浅印子呢。姐姐如今更出尘了,走在街上我可不敢认。”一边心中纳罕,为何人人都要躲她,她如今怎么与过往差那么大。
“你道那是谁?正是村南那个白毛癞子金老二家的大闺女,叫凤霞的那个。从小不就是咱们村里的‘名人’吗?”此时顾宅内,众妇人也围着张娘子,在谈论门外一墙之隔的美貌小娘子金氏。
张娘子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小时候常来塾学里给他堂兄送饭的,长得极好,伶伶俐俐的。那时都说他爹歹竹出好笋,毛发皆白的毛病也未传给她。我记得她也爱找元娘玩,有一回元娘拿回家好大一兜子桑葚,回来说是她送的。”
众妇人听到这里,忙劝道:“快告诉元娘,可不敢再跟她来往了,脏了你们名声。”
张娘子奇道:“这话怎么说?”
内中有个妇人,元娘喊“东嫂子”的,乃是顾家紧邻李东家的,平日最是活泼话多,此时就兴头头地说:“原不该说给婶子脏了耳朵,谁叫婶子刚回来,咱村里的事也总该知道知道。”
又特特地压低了声音道:“那是个破鞋泼货,村里男人都叫她招得神魂颠倒,上了手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连自家堂兄弟都不放过,叫她嫂子堵在街上对骂。”
张娘子素知她们爱传闲话,便不很信:“怎会如此?这种话可不敢乱说!”说罢看向其他妇人,却见她们个个点头啧舌的,都道:“可不正是。”又难掩脸上兴奋,各个对眉对眼的。
她实不欲掺和这些话,待不听,东嫂子已接着说:“这个泼货,当年好几个媒人来说和,她爹都不肯叫嫁,捂了那么多年,定要给她寻个有钱的主,三年前才许给了扬州城里做生意的行商做外室,给她家狂的,只当自己是正房了。”
另一妇人接道:“可不是。金老二见天站在街上高谈阔论,说她家姑娘出息,不是咱们庄户人家消受得起的,又说他姑爷——我呸,年龄比他还大了两岁的老头子,也好意思喊姑爷——说那行商没有儿子,待他姑娘生了儿子,将来必然扶正的。唉哟,那嘴脸,好比全村人都只配给他提鞋了。你道后来如何?那老头儿一死,人家正房娘子从汴京找来了!别说儿子了,连孙子都早就有了,提脚就要把她卖了,金老二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知她如何使的手段,到了也没卖成,竟还判好些银钱拿回家……”
这里还未说完,忽听得大门外李蔚的声音:“元娘回家去!站在这里做什么!”李蔚极少这样高声训斥元娘,慌得张娘子站到房门口向外张望。
原来李蔚因素日回牌坊村较多,对金凤霞的事也有所耳闻,男人家说起这种香艳事来只有更污秽的,什么“三人同行”、“兄妹狎昵”,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因有那等无能之人,即便原本无事,也要把自己说成是“金娘子的入幕之宾”,彰显自己能耐,真是荒唐离谱。
李蔚深知这等人是沾不得的,但凡沾上一点,元娘母女二人也要在人家口里过几个来回。
他正在车上收拾,忽见元娘已与金风霞搭上话,吓了一身汗出来,这才急得训斥。
元娘叫他一喊也吓了一跳,回问他:“阿兄做什么这么凶!”
凤霞倒笑了:“李三郎,还是这么护着元娘。你且别怕,我只与元娘说一句话就走,大天白日的碍不着事。”
说罢凑近元娘耳边说了一句:“早日雇人,谨守门户。”
元娘蹙了眉待要细问,她却已退后两步走了,只留下个一步三摇的背影,青瓦白墙下像朵花儿一样袅袅地飘远了。
李蔚这才问道:“与她有甚好说的?”
元娘蹙着眉,不答反问:“阿兄怕什么?说给我听听。”
李蔚哪肯与她分说这个,恼道:“你快回家去吧,轻重都不知道,我见着你也心烦。”
元娘知他没有恶意,眼睛骨碌一转,微微撅起唇角,歪着头娇矜一哼,回去问她娘了。
张娘子见她走进来忙问:“外头怎么了?”
元娘答道:“也是奇怪,阿兄很怕我与凤霞姐姐说话,非要赶我回家。嬢嬢①婶子们,凤霞姐姐怎么了?”
众妇人守着她哪能毫不避讳,到底也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没得脏了耳朵。
还是东嫂子说了几句:“这金凤霞日常行事很不妥当,爷儿们堆里常混的,你们孤女寡妇的,万不要与她纠缠,也别提什么往日情份了。”语着就岔开话题,与张娘子收拾起行李来。
既有她们帮忙,东西就收拾得极快,至响午前后,该铺排的已铺排开,该收进柜子的也都收好了。
张娘子要留她们煮茶吃,她们都道响午了该回家做饭,有空再叙,说话间就散了。
李修带着李蔚与家人,不欲她母女劳累,也告辞去李二伯家吃饭,临行前站在门口再三交待元娘:“紧闭门户,小心过活,若遇到难处去找你二伯,再有要事还去县里寻我。”
元娘应了,且送他们离去。
众人一走,小院里倾刻安静下来。
这顾宅乃是一座一进半的院子,进门第一进只有五六步宽,实则只能算半进,这半进里原种了些菜蔬,因久不住人早已铲平。进了二门是东西五间房,中间一道矮墙隔成左右两个院子,两院以柴门相通,东院三间是日常起居处,西院两间是原先的塾学。
顾准在时一家三口住着东院,因他每日在家中要么诵读,要么打五禽戏,虽只这么一个男人,也让人觉得院里满满当当,西院里每日十几个学生来往,也是喧闹异常。
此刻母女二人对着两个院子五间房,竟显得无比空旷荒凉起来。
元娘坐在院内石凳上,突然讷讷地说:“娘,我心里最不喜曲终人散。我是个大大的俗人,总希望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就像干娘家那样人来人往,才是兴旺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张娘子也叹一口气说,“往后娘再给你寻个人家,你自己多生几个孩子,也就热闹了。”又勉强笑道,“在外头与金娘子说了些什么?”
元娘皱眉说到:“没说两句话。只是奇怪,怎么刚见面凤霞姐姐就悄对我说,要及早雇几个家人。咱们与她何时这样熟了,娘说是什么道理?”
张娘子低头沉吟,忽然想起顾准一下世那年夜里的拍门声,心下一沉。
元娘小孩子家,再有急智也想不到这上头,张娘子思索良久方道:“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且不管她。只是人都说她名声不好,我们刚回来,万事不知的,还是少与她往来,不可叫她带累了名声。”
元娘道:“我晓得,我们不犯去掺和这些事。只是我们持身自正,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远不近就是了。”
张娘子暗道她到底年纪小,想得过于简单。很多时候你虽持身正,架不住别人把你往歪里揣摩。也不多说,想着先不让她犯愁。
至后半响,母女俩又收拾了一番,张娘子有意指了一事道:“这事却得问你东嫂子才知道。你去问问她,就说我有事需请教她,问她能不能晚上到咱家吃个便饭。看她有空就劝了她来。”
元娘不疑有它,就来请东嫂子。
东嫂子年纪与张娘子相仿,只是差了一个辈份,她身材矮小,极为消瘦,身上无几两肉,双颊凹得深深的像是骨架子上只包了一层皮,看相貌倒像个男人,她日常说话百无禁忌,嗓门又高说话又利,满村里没几个能与她对嘴的。两家旧日常有往来,她家大儿子曾跟着顾准求学,因是紧邻,束脩便少收他几两,东嫂子因此很与张娘子交好。
她虽有个爱说闲话的毛病,人倒委实不坏,是个热心肠的,张娘子正是取中她这一点,才肯与她交往,也曾劝她少传闲话,她却道:“有什么的,图个一乐,众人都爱听,听完了还爱添些别的新闻,长昼无事,正好消遣。”
张娘子见她就好这么个乐子,也不深劝。
她晚间没什么要紧事,见元娘来请就应了,将十来个鸡蛋、一把韭菜装了一篮,说着:“你家刚回来,东西不齐全,咱们带着这些凑个菜。”就与元娘过顾宅来了。
晚饭间谈得热闹,张娘子因问她晚上可要住下,多说说村里的事,她正遗憾白天话没说完,高兴地应了。晚上张娘子与她便抵足而眠,聊至深夜。
元娘刚回家有些择床,半梦半醒间仍听得外间她娘与东嫂子说话,说的正是她:“元娘你是知道的,养了个男儿的性子,细处不大顾得上,今天的事你若听见有什么闲言碎语还请为我们剖白剖白。”
元娘心中甚为感动,觉得母亲为自己操心太多。
曚昽又要睡去,忽听得院内重重一响,似有重物落地,她吃了一吓,拥着锦被半坐起来问道:“娘,外头什么东西倒了?”
此时东嫂子的大嗓门响起来:“不碍事,我去瞧瞧,元娘你接着睡。”却不知怎的外面又叽里咣当响了一阵,倒隐约听得有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