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因收租一事,元娘怀疑那夜上门的贼人是租她家地的李运海。
元娘琢磨了几天,这天傍晚便来与张娘子商议。“那晚上的事还是得查清楚。若真是为地租,他们会不会再来?风霞姐姐多少知道的,我想先去找她问问。”
“这不能够。你只找你二伯去说话,请他帮着收租,很不必自己出头。我宁少收些租子,也不能让你去对上那些人,你也不用跟什么金娘子去对头儿。”张娘子断然不同意。
“如今既不是一家了,怎能总是托赖别人?那夜之事,若不能做个了结,如何安心过活?”元娘也有些着急了。
张娘子见她不受教,恼道:“你自家要爱惜名声,到底也还是要嫁人的。”
“我们立了女户,我就是这家户主,娘不能总让我缩着头。”
母女两个你来我往说了一刻钟,谁也不听谁的,张娘子气元娘不知轻重,元娘怨张娘子拘她太紧,两个人都闷闷坐着。
时鸣头一回见她母女拌嘴,努力往后缩了又缩,低着头窝在光影里,倒像雨淋过的肥鸡子,好不可怜。
忽听外头有人叩门,东嫂子的声音传进来:“怎么这么早闩门?时鸣快来给我开门。”
她喜得猛一抬头,舒展了身子两步就跨在厅外,小跑着开门去了,看到东嫂子就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
东嫂子会意,笑嘻嘻地走进来问:“这是怎么了,元娘可是又皮了?”
元娘笑着起来让她上坐,也借机答到:“我的不是,跟娘说得太急了。”借此把前言又说了一遍,并加一句,“不知前因后果总不放心,若他们后头还使坏呢?我也不是要把凤霞姐姐请家里来,就想着找个背人的地方把事情问上一问。”
东嫂子听完倒说:“这么说,那小娼妇倒还不算太坏。我看娘子也别太拘礼,她既可用,那就用上一用。我们想个法子把她约到村子外头,别叫人看见,让元娘套她个话就是。”
张娘子见她们一唱一和,只得听凭她俩商量起来。
过了几日,元娘带着时鸣,与众人托言去看她干娘,乘车往宝应县里去了。
她俩进了城门,打发了大车,径直来到向阳街上甘回楼。
这甘回楼是个酒楼子,跟卖果子点心的甘回斋同一个东家,在这县里都鼎鼎大名,流水一般地挣钱。楼里伙计见一大早来了生意,殷勤地迎上来,打躬连问:“两位小娘子坐哪里?吃饭还是点饮子?”
元娘曾跟顾准上过几次街,知道酒楼陈设,略扫一眼见楼下规规整整摆的皆是大团桌,乃问:“楼上可是有单独的雅座?”
“有的,有的,娘子们这边来。”伙计说着,引她们上了二楼,找了一间隔断坐下,又问道,“娘子们要些什么?入秋我们楼里新上了几样热饮子,娘子们尝尝?”
元娘便说:“不必新巧,上一碗紫苏熟水即可。”又问时鸣,“你要些什么?”
时鸣不料自己也有,眉开眼笑地道:“那我吃些凉水,娘子帮我叫吧。”元娘便给她点了卤梅汁儿。
过得片刻,那伙计稳稳地举了一个托盘儿回过来,利利索索摆上了两个六七分高的银盂儿,又送了一盘瓜子,道一声:“娘子们慢饮。”打躬去了。元娘和时鸣慢慢啜饮。
过一时听得楼下有人来,一个娇媚的女声问道:“可有两个年轻娘子在此?若有时,便与我是一起的,且引我过去。”
因此时还未上客,伙计们便知说的是元娘两个,热情地将那娘子引上楼来,正是凤霞。
元娘忙站起来相让她坐下,又问她喜好,替她点了玫瑰卤子和酥油鲍螺,叫伙计下去了。
时鸣站在外头拉上门,想着刚进去的那娘子颤巍巍一对儿胸脯,不由地低头看看自家,也使劲儿挺一挺。又一想此事隐密,难免有些兴奋紧张,尽忠职守地挺直了腰板儿守着。见伙计端了饮子吃食上来,也不让他进去,自己接了进去放好,复站在门口。
屋内,元娘郑重对着凤霞一拜,说道:“若不是姐姐提醒,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如此大恩一辈子也不敢忘的。”
“啊哟哟,这倒好没意思了,不过随口的事,且不至于的。”风霞将她扶起,携手坐在一处,又说道:“我也不瞒你,此事与我金家那起子混账也有些牵联,原是我该说给你的,你也不欠我什么。”
原来凤霞自回了村里,仍住在她娘家。那一日她爹金老二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在家吃洒,座中有李运海与她堂兄金龙几个,她素烦这些人,便关了房门歪在床上,饭也不曾吃得。
至天晚有些饿了,悄出来到灶上寻些吃的,却听得她爹说了句:“你们别惦记我闺女,我还指着再给她找个好主家,帮带她只弟虎子娶一房媳妇呢。”她便隐在墙角听住了。
其中一人便道:“怨不得我和阿兄惦记,你闺女那模样,那胸一挺腰一扭,是个爷儿们都受不住啊,连金龙都要翻他妹妹的窗儿……”听声音是李运海。
“放你娘的屁,那是我媳妇疑心病重,在外头编排我和我妹子,叫你们传成这模样。他娘的……”
“有惦记我闺女的,不如想想别的女人,家里通没个男人的才好入手呢。”金老二又道。
“这么说起来,北边儿顾家母女俩倒让人惦记。前儿我瞧见李修老头带人替她们修宅子,说是要回来住了。那张氏倒真个俏,要是叫我占了,嚯,岂不是家业也归了我,还交的什么租!”李运海说罢猥琐地嘿嘿笑起来。
又听得金龙说:“顾大娘也有十六七岁了吧?不知出落得怎样了……”
风霞听得火起,提脚把门踹开,指着她堂兄先骂道:“你个黑心烂肺的金大龙,亏得顾先生还教过你一年书,你他娘都还到狗肚子里去了!”
又骂李运海,“不要脸的泼皮无赖,顾家出了名的散漫和善,他家的地多少人抢着租,饶占了人家便宜还不知足,为了几石租子要害人家母女,天叫你们死了也没人埋!”
众人都在她身上吃过亏,不敢对嘴,都缩在凳上讪讪的。
李运海见她睡得钗横发乱,气得满面通红,外头披的红汗衫子斜搭在肩上,裹胸上面露出白鼓鼓一片,烛光下越发天仙儿似地勾人,身子已酥了一半,也斜着眼说:“随便说说,随便说说,霞儿不叫去,我们自不去的。霞儿坐下喝两盅?”
说着话就要上手拉,叫金老二一肘子拐倒在凳子上,腆着脸劝她闺女:“喝多了,莫跟他置气,爹劝着他们,你自去歇你的。”
凤霞又骂了几句,还是她哑巴娘过来指手画脚地劝,推着她转身走了。她到底不放心,这才有了先前给元娘示警之事。
元娘听她说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混蛋,既要坏人名节,又要占人家产,气得她她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恨声道:“我必要他们好看!必要他们好看!”
凤霞将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安慰她,又劝她可借李修之势,元娘心中不忿,先胡乱应了,再三谢她。
凤霞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拘束,全不像小时候大方,谢个没完。我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两人便叙起旧来。
这凤霞小时候身上生发得早,比同龄的姐妹都生得漂亮丰满,以致都传她闲话,小娘子们没有肯跟她玩的。顾准与张娘子因不大与村人讲闲话,就不知这些,也未教元娘远过她,元娘待凤霞就与往常一般,见了面也肯打声招呼。
那年夏初,凤霞采摘了很多桑葚,欲分与众姐妹讨个好,只是问了一圈都没人理她,还是元娘见她尴尬,上前接了一些。虽都是微末小事,凤霞却因此很感激,便一直与元娘交好。
两人叙起这些前情,楼下渐渐有客人来,于是也便久留,下楼道别。元娘与时鸣往衙前巷李家去,凤霞却让伙计叫了车,径自向南门鱼头巷拐过去了。
只见凤霞雇了甘回楼接送客人的车,让那赶车的避了大道,七拐八拐转到鱼头巷来,令车在巷尾停下,她拈了十几个大钱给车夫,探头见巷中无人,便走至一处黑漆大门前轻轻拍了两下。
立刻就有一个着短衫的丫头子开了门探出头来,见到是她忙把门开大些,嘴里说着:“娘子怎么才来,大郎等了半个时辰,看着不耐烦了。”一边闪身让她进来。
凤霞道:“叫他等着,才这会子功夫就不耐烦了,我可不是他家里的,还管保他随叫随到。”趾高气扬地跨进门来,行至院中。
却见三十来岁一个魁伟的男子自厅里迎出来,家常穿着圆领大袖的茶色暗绣襕衫,并不系带,跐在门槛子上笑说:“就这么气性大,一句话也说不得。这还是红儿说一句呢,要是我敢说话,今儿岂不是又得跑空?”一边说话一边探手抓她进来,抱个满怀,往屋里去了。
凤霞还要再挣,叫他一手捻在腰上,登时化成了一汪春水儿,软软地趴在他怀里,
又被他抱住扔在床里,衣衫都解下来扔在地上,羞得那端茶的丫头红儿忙掩了房门,转到厨下去了。
接着屋内便床摇帐颤,大中午的两个人足闹了半个时辰方罢,男人乃问:“你传话找我,却是为何事?”。
凤霞半露了香肩歪在他身上,嗓子早已叫哑了,娇声软语低低将元娘的事说了,要他帮忙想想法子。
听他应了,便下地来捡衣服,倒叫他在身后说:“回回这样,用着我了才肯给些甜头。看我明年接了你家来,不把你……”
“怎样?怕你不成!成日家说嘴说了半年,叫谁还信你!我又不图你钱财,就间或叫你办那么一件半件事,难道要我白给了你?”说着开了门喊红儿摆饭,“且让这位大爷赶紧吃了饭回去,家里还有等着他的呢。”
这边不提,却说元娘带了时鸣沿着向阳街向西走,主仆二人一路上边走边逛。元娘因存了心事自然不甚开怀,只时鸣一个人叽叽喳喳,看见什么都新鲜,话儿说个不停,一会儿说那药铺的幌子旧了,一会说这酒楼的灯箱不知道晚上是个什么样儿,忽然又指着远处一人说那娘子怎生倒骑着驴。元娘不好意思,按了她的手叫她消停些安静走路。
她二人走了半刻钟,经过维扬书坊时恰看到有个半老妇人推了小车在店门外头空地上卖花儿、果儿。花儿只两样,一样是管瓣儿卷丝黄金菊,一样是朱砂丹桂,果儿只一样秋梨。
元娘见花心喜,便停下要买几枝丹桂去给曹老安人插瓶。又想着:待收回地来,就能按着心意种花了。
原来她离开李家前已经想着,待回了牌坊村,就要自家地里种花,做些生意了。种花弄草是她所爱、所长,又比种粮食获利丰厚些,正可供养母亲。
两人挑好了东西付账,向西再走一射之地,到了文昌街上往北一拐,再走一刻就到了县衙前。
县衙坐落宝应县之城北,坐北朝南,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宽宽的巷子,人都称为衙前巷,实则是衙前东巷与衙前西巷。
县衙门前向右去,进了衙前东巷,时鸣就细细看人家门楼,这一条深巷内两边住了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是高门大户,巷内有两个卖杂货的小店,也有人挑了担来回走着,或卖水或卖货,花儿粉儿、头绳儿等应有尽有的,一帮小孩子追着卖磨喝乐和拨浪鼓的货担儿从身旁跑过去了,险撞着人。
行不一时,到了一座黑漆大门前,因是中午,门就大敞着,有个老翁坐在门前石墩子上,见元娘来了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前,问候道:“四娘回来了。”这是一时改不了口。
元娘与他道了辛苦,就带着时鸣踏上石阶进了大门,向左一绕过了屏门,三四步便到了二门上,穿门进了内院。
院内杏姐儿、芳儿正在拾子儿玩,见她来了都扔了石子迎上来,杏姐儿玩笑道:“娘子才回来看我们,太公与安人隔三差五总要念叨一回的,前儿都商量着要派人去请了。你们在家可好?”一边掀起帘子来引她进去,口内接着说道:“安人你看,元娘赶着咱的晌午饭来了。”
曹老安人屋内笑道:“知道今儿有好螃蟹吃,这么远闻着味儿就来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杏姐儿快倒茶来。”娘儿两个笑着坐下。
小曹氏正在厨下吩咐,听得这边来了人,也忙得出来迎客。回来见是元娘厅内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眼生丫头站在身后,便笑着说:“妹妹来了。怎么才一个来月,我看着你倒像是清减了?你与婶子一向可好?家中都安顿下了?这可是新雇的丫头?长得真结实。”
曹老安人笑她:“你也慢慢儿说,这一串子话,让你妹妹答哪个好。”又问她,“螃蟹蒸了几个?倒让周嫂子再多蒸些。”小曹氏答应着,也不自去,叫过芳儿来吩咐:“就说元娘回来了,叫你周嫂子再蒸一屉螃蟹,再加两个菜。”
人都是远香近臭的,自元娘走了,李蔚与她照常过活,也未见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把之前的醋意倒淡了些。
娘儿三个叙着别后之情,因看芳儿找了一只尺八高的粗陶罐儿来插那丹桂,曹老安人就顺口问道哪间铺子买的。
元娘答道:“乃是来时路过维扬书坊,看到一个婆婆推了车子在他门前散卖,也不知她是不是常在那里的。”
小曹氏就说:“这样散卖的通没个定数,都是家里随意种了几棵树,赶着时令卖完就罢了。咱家逢初一、十五佛前供奉的,或节下买来插瓶装点的,都是街上正经苗木铺子里去买,他们那里齐全,时常还有些奇花异草。”元娘也道正是。
曹老安人感慨非常:“如今繁华日盛,家家户户都有余力插花种草了。春有万花宴,夏有赏荷节,秋天扎菊塔,冬日赏梅花,一年四季花事不断,连近日男人们宴饮,小娘子们聚会,也渐渐以插花为乐,放在从前哪里敢想。我幼时适逢南唐、后周之乱,及至成人又经太/祖发兵十万收降江宁一战,那些年整个淮南路战火不断,缺粮少米,世人活着都艰难,哪里有心思插花奉草,就有心也没处弄去,朝廷只肯叫地里种庄稼。”
一句话提醒了元娘,令她悦然大悟:是了!朝廷原有限种的政令,那日我去田里看,那李家兄弟在我家良田种的苗木,岂不是已经违法了?
于是等着李修回来,元娘向他请了安,又借一本《宋刑统》,第二天一早匆匆回家去了。
回家先向张娘子回了凤霞先前之语,张娘子难免又生了一回气,愁眉不展道:“这些人黑心烂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还是得去寻了你李二伯,请他帮忙。”
元娘却说:“女儿有法子把地收回来。届时另寻租户,好过再与这些混账歪缠。”
张娘子叹道:“咱家田租只收四成,且一年里只秋季收一回,余时他们若种果菜等均不另取租子,难得的宽松,他们定然不肯轻易退租。能有什么好法子?”
元娘笑道:“娘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背后拿出《宋刑统》,翻到某页,跟张娘子说,“娘看这里,朝廷限种令!”
张娘子与她头碰头地细看一回,松口笑道:“哎哟,还真是。”
元娘得张娘子认可,便来找李二伯商议:“李家兄弟为人您老是知道的,我如今不只要收今年的租,还想把田收回来,必得一场龌龊。所以还需烦您老人家做个中人,把李运海邀上一邀,借您家的地儿,把事了了。”
李二伯原怪她行事过刚,为何亲自对上地痞无赖,见她坚持只得为她操心,过几日果然去邀李运海,只说是主家回来,租税之事当面再说一说,李运海应了,回头却传出些怪话去。
那一日东嫂子站在街上听人闲谈,听得有个人说:“我说顾家小娘子太好强了些,一应事等交给李太公多清爽,小娘子家何苦自己出头。”
又有一人答道:“两个俏寡妇对上李运海兄弟两个癞子,能讨得了什么好去,这顾小娘子莫不是傻了。”
气得东嫂子在街上骂:“贫嘴贱舌,合着无赖欺负人家孤儿寡妇。”
元娘叫时鸣止了她,请她来家,笑着劝她:“嫂子不必跟他们急,那日跟着我,我请嫂子看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