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转眼五月,过了端午节,李家喜气洋洋办满月酒。
当地风俗,这等事情来的都是女客,共贺小曹氏和曹老安人。元娘心中疑惑,生儿育女好似跟男人无关,不知道是不是又像那“抱孙不抱子”的传统,事涉男子威严。
元娘与张娘子到时,屋里已经挤满了人。曹家的亲戚们都爽朗,聚到一起,喧嚣声几乎掀翻房顶去,从祝贺孩子长命百岁,谈到李修夫妇过两年孙男娣女满堂,从天气越发热了不能给孩子捂着,扯到最近田里要抢收,一阵又一阵笑声传到院里来。
小曹氏已经出了月子,人越发丰腴,孩子在她怀中睡得踏实,长得白白胖胖,她心中得意,不觉昂首在人群中走动,看到红糖、鸡蛋、小衣服、银手镯等各色贺礼堆满了一桌,越发笑得开怀。
元娘走进正堂,在客座下首落定,帮着新来的客人上礼单子。小曹氏看到 ,忽然想起一事,走过去碰了碰元娘的肩膀,示意元娘跟着她走到东厢房里间来。
元娘问:“嫂子找我何事?”
小曹氏把孩子放在摇床上,拉着元娘坐在一旁,悄声问她:“元娘,你教我作诗可好?”
元娘愣了片刻,方惊奇问道:“嫂子怎么如今倒要学作诗?”
小曹氏羞得满面分红,期期道:“这不是,你阿兄在家喝酒痛快了,总要吟诗,我也不晓得是他写的,还是人家作的,总之一头雾水,不好应对,我看他很是不尽意……”
元娘边听她说边噗嗤笑了:“嫂子,若是这样,真不用就学作诗。”她扫视一眼门口,悄声说到,“我小时与阿兄也朝夕相处过两年,以我看阿兄作诗多半不成的,日常应该还是吟诵名篇为多,嫂子何须学作诗呢。若为夫妻答对,只需在阿兄吟诗时,能点评应和几句就够了。”
小曹氏忙问她:“依你该如何?”
元娘沉吟道:“先把那《诗经》、《楚辞》读两遍,略读一读《春秋》、《左转》、《史记》之类记些典故,再把唐诗背一两百首在肚子里,也尽够了。”
小曹氏惊道:“倒要费这些工夫!”
元娘嗔笑她:“刚还说要为阿兄学作诗,听了几本书名就嫌费工夫了,嫂子你心不诚。”又说,“这就不算多了,先《诗经》、《楚辞》,唐诗熟背,史书倒可以当成故事慢慢看,一年两年都行。嫂子想,两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呢,只花两三年工夫,哪里算长?实在不行,你只把唐诗背熟,多半也行。”
复又眨眼促狭道,“我再与嫂子寻两本讲对韵的书来,嫂子只管先看了,阿兄吟诗时,但指一字说,这个韵脚妙,那个怎么不押韵,阿兄必愿意教嫂子的,那时岂不是夫妇相合——这世间,哪有几个真会作诗的,大多附庸风雅罢了,我也不会的,教不得嫂子。”
小曹氏听她讲完,细细琢磨,方慢慢点头叹道:“若不是妹妹,我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方慢慢出来。此后小曹氏倒真的听了元娘的,慢慢看些古诗来,无事也忙了。
五月是麦收季,各家亲戚吃过满月酒,都急匆匆回去忙收麦,元娘母女亦不例外。
如今古家庄上麦子已经金灿灿地,等待收割,孔胜忙得脚打后脑勺,亏他如今掌了事,倒比年轻时更好强些,前几日已经报过,雇了二十几个没地的闲汉,端午吃了开工酒,已经在田里忙得热火朝天。
元娘母女吃罢满月酒,刚回牌坊村,孔胜便急着来找:“小娘子,之前没想到,你这里需再出钱买些肉菜,几十口人一天两天地干下来,没有油水撑不住。我看了看别家,这半个月伙食都要上去的。”
元娘听了,连道自己糊涂,往日在李家时,也曾看过曹老安人安排麦收饭,今日反倒忘了。
忙指使何嫂子到屠户家下定一扇猪肉,买了几十斤鸡子,收了自家菜地里现成的落苏①、青瓜②,看看不够,又找东嫂子张罗了一些,堪堪凑了一大车吃食,看着孔胜与何嫂子一同押车到古家庄上去了,这才作罢。
元娘也闲不住,想着麦子一收就可以收拾成花圃,愈发精心呵护院里的花苗。
因是第一年主事,元娘难免心热,总想看看田里情形,便遣时鸣一日日去田里看,每日听时鸣来报:
“收了一大半了”,
“哎呦小娘子幸好没去,他们那些田汉连短襟都穿不住”,
“快收完了”,
“幸好他们庄子上有一大片打谷场,就这样还不够晒呢”,
“我还是头一回看人扬麦子呢”
……时鸣每日回来,便一边灌水一边嘁嘁喳喳汇报,听得张娘子说她:“一个人倒顶三个人,又能干,又能说。”夸得时鸣越发得意了。
如此过了二十来天,孔胜喜滋滋来报,收了多少斤、留多少课税、剩余多少入仓等,又告知元娘,七十亩地均已平整好,随时可以下花苗了。
元娘与张娘子一起算账,按市价一折,除了给吴家交另一半租子,归还李修借予的一百两银子,竟还能剩两百贯钱,如此后面半年雇人、种田的花费都有了。
元娘松了一口气,不禁欢喜,隔天便要去花圃,即可施工了。
张娘子给她拿了浅露,一定要她戴在头上,又嘱咐:“外头人多,不要卸下来,天虽热,你忍着些。”
元娘应了,道:“与我遮阳倒是好的。只是阿娘,我今后要做生意的人了,免不了抛头露面,哪里时时藏得起来,咱呀,也别掩耳盗铃了。”说着,忙催车把式,“快走快走,晚了又招阿娘数落了。”说着话,笑靥如花向张娘子一耸鼻子,赶紧溜走了。
张娘子在门口叹气:“管不了啦。”
何嫂子笑道:“这就不是个寻常小娘子,娘子宽了心,任她施为去吧。”
张娘子道:“谁说不是。”两个人说着话回去,掩了门。
车至古家庄停下,元娘站在田边,看田地新番过,广袤平整,散发着一种滋润的气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么一片天地,任她作为了。
她站在最南端,望北看,对孔胜说:“从这里开始,田地需要围起来,只在西南角留篱门,许得两架马车的宽度。”
孔胜便问:“怎么围?”又转头嘱咐小子,“记下来。”
“四面可种桂花、梧桐等,搭好架子。树与树之间,密密地种枸杞、忍冬、花椒等带刺的灌木,等这些长成了,连成一片,便可自成一方世界。”
两人说着话,一边走一边商议落定,哪里种什么花、种多少,怎么区隔、哪里筑田垄、哪里做沟渠,忽然想起最好能从山上引水,还得请人看看怎么连通一路之隔的茱萸河。园中又要铺几条路,连通各处,以供日常行走。有些是之前在纸上画过的,更多的都需要现场调整,是以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山脚下。
因想到自己往后需常来这里,元娘又说:“这里,依山该建几间房,一间用来师傅午歇、议事,一间用作灶房,还有一间供我起居。”
孔胜便与她商议:“再多加盖两间,今后我带着这小子,就住在这里,不用每日来回牌坊村。”元娘想一想,也该如此,议定了先盖五间房,又笑道,“也不知五间够不够。”
登高南面而望,看着几十丈外的茱萸河,元娘胸中豪情翻涌。
半个月后,花圃初见模样。
西侧和南侧毗邻道路,均移植了大棵的桂花树和银杏树,又以竹栅栏、蔷薇带相隔。西南侧开一篱笆门,以供出入,并从此处往茱萸河取水。因为东侧是别家的地,不能种树,怕遮了人家的阳光、夺了人家肥力,便只种忍冬、酸枣、枸杞之类小型灌木围起来。北侧是山,天然的屏障。
园内遍植月月红、蔷薇与菊花,牡丹、芍药之类虽过了花期,因时人喜欢,也种了许多,以备明年之需,又有梅花、石榴、桂花等各数十株,各自成行、成片。连那五间房也打好了地基,盖了半丈高了。
至七月中,花圃再焕新颜。
季季红、蔷薇遍开,八仙花点缀,菊花发枝,周边乡镇乃至县城卖花的小贩知道这里新开的花圃,近几日渐有往来,常于晨间剪了花去售卖,白日里也有人来询价,加之园丁往来侍弄,故此花圃上人气渐增,有了个生机勃勃的样子。
只是花开得极快,左近这些人并不能全部消耗掉,眼看着花儿挂在枝头,慢慢谢了残红,又生发出新的花苞来,元娘不免着急,只得再来宝应县中,欲寻些新销路。
这日清晨,元娘带着时鸣,从南门进了宝应县,准备先去衙前巷。
沿着文昌街向北走,过鱼头巷、甜水巷、安居坊,两旁街道渐渐变得热闹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招呼声、叫卖声四起。
元娘边沿着石板路徐行,边打量两边店面。因她们到得晚,已接近午时,各酒楼、食肆也正上客,元娘抬头看招幡,不经意看到某个窗口正摆了一瓶花,忽然心下一动,驻足观望。
见招幡上写着“满庭香”,似乎是一间酒楼。元娘便想起,上年与凤霞在甘回楼相约,那店里雅间,似乎也拿瓶摆了鲜花。
她不觉加快了步伐,行至“满庭香”门口,但见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酒楼,板壁上斑驳的清漆露出岁月的痕迹,门框上雕着云纹,颜色略显陈旧,只有匾额上“满庭香”三个字色泽依旧鲜亮,可见时常有人维护、擦拭。
元娘走进去,右手边便是一溜长桌充做柜台,墙上挂着流水牌,一楼当地摆着六七张方桌,有一通道通往后面,似乎帘子后还有空间,进深较大。再细看,柜台后有一楼梯,通到二楼。
已有三四桌客人围坐,谈笑风生,有人高声唤着小二,那小二忙不迭地跑去了。
见有客进门,又有一个小二迎上来,笑眯眯地问:“娘子是用餐,还是……”
“想请贵掌柜一谈,楼上有雅间烦请小哥儿给我开一间。”
小二点头,也不多话,先将她引导楼上,推开一间门,说到:“您里面请,我去喊我们掌柜的,再给您上壶茶。”
元娘摘下浅露,打量这雅间,果然临窗的榻桌上和房内团桌上都摆了花瓶,插着时令八仙花,只是看着不大鲜亮了。
不一时,听得楼梯上噔噔的响声,小二手里举着托盘,引着“满庭香”掌柜上来,将茶具摆好,退了出去。
那掌柜腰圆背厚,三四十岁,看着颇为和气,两人互通了姓名,元娘便知道他姓李。
“小娘子唤我,有何贵干?”李掌柜坐下,笑着问到。
元娘回了一礼,心中虽有些忐忑,仍镇定说到:“打扰李掌柜。我于二十里外建了一座花圃,七十来亩地,在这县里也算个大户,园内鲜花繁多,新鲜便宜,不知道能不能做您这酒楼里插花的生意。”
李掌柜闻言,一时犹豫,道:“我们店里,都是隔几日从挑担货郎手里拿些花来,有时早市上买菜随意带几束回来,并无定数,算来这生意也没几个钱,顾娘子当真要做这个生意?”
元娘一笑,忙道:“那更可与我合作了,定好了日子,隔几日一送,保管比您街市上买来的又新鲜又便宜,还省了您去早市。一年下来,您所费不超过几十两银子,于我却是门好生意。我们新起家的,什么都要试试。还请掌柜的关照。”
李掌柜看着对面小娘子,一团和气,眼中带着殷殷期盼,于他既不添什么麻烦,也不添花费,这点主他还是做得了的,便点点头:“也好,顾娘子就送来试试。”
元娘不意这么容易就谈成了,喜出望外,站起来行了一礼:“多谢您,从明日起我就着人来送。您可方便立个契来?”
李掌柜应允,随后立了契。元娘再三谢过他才辞去。
出得门来,时鸣因问:“娘子,这就谈成了?这……这跟闹着玩似的。”
元娘道:“许是酒楼里鲜花这一注生意太小,也或许是这一两年才兴起来,还没人想到做这个生意。”走了几步,又说到,“这位李掌柜是个好人。”
一间酒楼如此,若是十间、二十间酒楼呢?想到此处,元娘脚步不由轻快起来。租田不算,这是她自己谈成的第一笔生意,生意虽不大,难得稳定。
两人边走边说话,不觉走到了向阳街街口,元娘想起要买本《陶朱公》,还答应了小曹氏给她选一本声律书,于是转到维扬书坊来。
正趴在书架子上一本一本翻看时,忽听得身后有书本砚台散落地上的声音,人群碰撞嚣攘,一人呵斥“哎你这人怎如此莽撞”。
元娘回头看时,一张黄瘦的妇人脸正贴着她站住了,伸手一把抓住她急切道:“哎哟,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再晚那金娘子就要遭殃了!”
“东嫂子,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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