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明二十一年夏,这一日雨至未时尚未停歇,淅淅沥沥的水滴打在花园的湖中十分吵闹。
徐家礼部尚书府五进五出的宅院,青砖黛瓦,有众多房舍。连着下了一夜的雨,瓦墙冲刷得更是干净透亮。徐府大且不说,内里亦是精巧细致。两丫鬟打伞走过沁园,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流过,蹿过石隙之下汇入花园中央的湖中。
两个梳着高顶髻的丫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正提着衣裙往桥上走去。先观她们身上鲜亮的衣着样式,又看那握着伞把的手细皮嫩肉,想也知道应当是哪家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
那穿桃红长裙,长相娇憨的丫鬟终是耐不住寂寞,凑到了另一丫鬟身边悄声说道:“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就叫那浑不吝的纨绔瞧上了咱家的小姐。”
这丫鬟口中的小姐,便是徐府的二小姐,徐司巧。
另一老成些许的丫鬟只叹了声气,也道:“那谢琼婴是什么人?就是个纨绔惯了的公子哥,平日里头烟花柳巷没少跑不说,还惯会打杀别人,这样的人怎就配得上二小姐这样冰清玉洁的人儿。”
说起这谢琼婴,两名丫鬟皆是没有好气。其实也不怪乎此,只因这人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一些。出生国公府且不说了,亲母还是当朝的长宁公主,这样的门第家世,偏偏还真就养出来了这样的混世魔王。
若是别人家求娶徐府的小姐倒还好说,要是不愿也只管推脱了去,然叫国公府家瞧上了她,这样泼天的权势,徐府又怎敢得罪。
容貌娇憨的丫鬟性子也颇为火爆,只愤愤道:“我呸!早就听闻他贪恋美色,曾经在春红楼花了整整万两银子,就为了包那头牌一宿。定是不知什么时候叫他瞧见了咱家的姑娘了,入了眼就想强抢。也不知道那长宁公主怎还好意思上门来给他提亲,莫不是碍于他们的身份,太太早撵了他们去。”
二人片刻话语之间已经过了桥,眼见前头就要出了花园。另外一丫鬟劝道:“快莫要说了,若叫别人听见了,可少不得要挨训了。”
她虽劝别人不说了,然探头探脑看了看四周没人自己却又说了起来,“要说长相,咱家的公子小姐们哪个不是顶尖的相貌,就这大公子和二小姐,生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收了伞并肩上了长廊,这丫鬟话音方落,就瞧见前头那拐角走出来一白衣公子。
因着下雨,这会天色有些黯淡,只照得那男子神色不明,但就这么远远看上一眼,也只被那如谪仙一般的出尘相貌晃眼。
男子一袭白衣锦袍,袍上只用金丝点缀一二,腰间系挂着一块碎了半劈的玉佩,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那张光风霁月的脸可以说是挑不出来一丝毛病。
这白玉公子便是那两位丫鬟口中的大公子,徐彦舟。徐彦舟出身正室,家中排行老大,是徐府的嫡长子。
两名丫鬟见识此人忙噤了声,对他恭谨地行了礼,“大公子万福。”
然徐彦舟连眼神也未曾施舍一二分,只是路过时淡漠地“嗯”了一声便离了这处。
徐彦舟只一会的功夫就消失了在视野之中,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那桃红长裙丫鬟只是冷哼一声,“看这方向,又是去寻那泉州来的破落户了。”
丫鬟口中泉州来的破落户便是那徐府表小姐,宋殊眠。
宋殊眠的母亲是这徐家当家主母的堂妹,早年间嫁给了泉州一富商,夫妻二人幸福美满,婚后也只抚育着宋殊眠这一独女,然而好景不长,在宋殊眠十岁的时候夫妻二人出海经商不慎遇了害。
宋父宋母遭难,宋家老爷也随之病倒,整个诺大的宋府一瞬间只剩下了她和宋老夫人。
那宋老夫人操持着办完了其父母的丧葬事宜,眼瞅着宋家就要成了绝户,转头看着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宋殊眠,想到自己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去了,狠了心要把她送走。
她想为宋殊眠寻个好去处,然而自己也就生了那么一个儿子,宋家这边自是无人抚养。宋老夫人便将眼睛投去了宋殊眠母亲那边的娘家,最后比来比去便敲定了尚书府。
徐家门第高名声好,往后宋殊眠纵是在府上当个表小姐也能寻个好前程。
宋老夫人当即下定了决心,也不管宋殊眠哭昏了几回,只眼睛一闭不再瞧她便叫人送上了去京都的船。
但她也生怕徐家苛待了宋殊眠,是以奉上了宋家的所有家财,一半给徐府,另外一般给宋殊眠当嫁妆,只希望徐府纵使在钱财的面上也能厚待她一二。
那徐夫人陈氏起先不愿意,但之后细细一想,这宋家是个富商大户,其家财万贯不说,况自己收养了那堂妹的遗孤,亦是能够博得一美名。
有名亦有钱,最后因此还是收了宋殊眠。
然而谁又会把一个死了父母的商户之女放在眼里,她即使贪了那万贯家财,却未曾如约,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不曾将她当主子。
这厢说起了宋殊眠,另外一丫鬟眼神有些艳羡,“破落户又如何,总归是得大公子爱重,往后纵使再不济当个贵妾也成,可不比你我好上许多。”
*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之势,反而越下越急。这样的天气,那透光的万字纹窗并未阖上,反而大开着,风雨不断捶打着窗户发出了哐啷声响。
宋殊眠因幼年伤痛,后来便总爱听风雨声。
女子靠坐窗边的圈椅之上,一身素色锦服更衬得其肤白凝脂,明眸善睐,靠倒在圈椅上身姿曼妙更显腰窄。与徐家二小姐徐司巧那张冷清的脸大不相同,宋殊眠生得明艳娇媚。
若说徐司巧似皑皑白雪,那宋殊眠就如同耀眼朝阳。
“怎么坐在这里吹风?”一清淡的声音从门口那处传来。
宋殊眠抬眼望去,便见到了徐彦舟从门外进来。方才未听得下人们通传的声音想来也是被他先一步遣离了此处。
瓜子脸樱桃嘴,一双杏眼笑起来如弯月一般,宋殊眠见到来人就起身迎了上去。她也不说别的,只是柔声唤道:“表哥。”
外头下了大雨,徐彦舟的身上难免沾染了一些雨水回来,宋殊眠拉着他的手去椅子那处坐下。
徐彦舟的手纵是在夏日里头也十分冰凉,握着如同玉一般,宋殊眠从怀中掏出帕子弯下身来为他擦拭白衣下摆的脏污。
如今是崇明二十一年,徐家的大爷现任礼部尚书,是个三品大官。徐家往上头数五代,哪个不是喊得出名头来的,也算是个实打实的簪缨世家。而徐彦舟前些年里头参加完科举,便登甲第中探花,如今二一年岁便在都察院中任左佥都御史一职,一时之间徐家风头更是昌盛。
徐彦舟十七便中了探花,这等逸群之才且不说,其为人也是品行端正德行高尚,是京都夫人们口中最为人称道的“别人家的公子”。
这徐彦舟贤名远播,况长得亦是神仙公子模样,京都里头不少的夫人都想将自己的女儿嫁到徐府。
说起婚事,宋殊眠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谢琼婴。
若说这徐彦舟是出了名的端庄高洁,那谢琼婴就是那出了名的不伦不类。
说起谢家那也算是大有老头,谢家的老太爷曾封太傅,底下共育三房子孙。长房同三房皆是庶出,唯独那二房是正儿八经的嫡出身份。
前朝有五位皇子争夺皇位,而当今圣上崇明帝是当初五皇夺嫡的最终赢家。谢家的二爷现官拜兵部尚书,同崇明帝一起长大,后也是跟着崇明帝一起夺嫡的功臣,夺嫡成功之后,便被封了国公。
国公在大昭是仅次于宗室亲王的存在,而皇室宗亲早就被剿尽殆尽,是以如今又有谁能越过国公府的头上去呢?国公爷谢沉后还娶了崇明帝的亲妹长宁公主,时至今日国公府这样的权势谁都不敢招惹一二。
而那谢琼婴是长宁公主的独子,自幼便是受尽了千娇万宠长大,长宁公主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含在嘴里是怕化了,露在外头又怕冷了。就这样养着养着,谢琼婴不出所料地被养废了。
婚姻往往是先求族,再求人。但,谢琼婴哪里管你什么门什么户,只要是瞧上了眼,就要抢回家去。
那厢谢琼婴求娶徐司巧的事情她自然也是听闻了,谢琼婴为人放浪,徐家和徐司巧都不满意这门亲事。
但,国公府不是他们能拒绝的。
这徐司巧是徐彦舟的嫡亲妹妹,她知晓出了这样的事情徐彦舟心中定是不好受,也不烦他只这样安安静静地替他擦着衣服。
女子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闯进了鼻子,那一双柔荑在身上轻轻抚过,徐彦舟下颌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几分,修长白净的五指兀地握住了宋殊眠的皓腕。
宋殊眠跟在徐彦舟身边六年,对他的脾性摸得清楚,这会当他在为徐司巧的事情烦闷,方想要开口劝慰他一二句,却只听他开口问道:“你可知晓谢三求娶司巧之事?”
谢琼婴在族中排行老三。
宋殊眠不知道徐彦舟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事,却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大事,阖府上下谁会不知。
宋殊眠蹲在徐彦舟的跟前,仰头看他,只见他的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
徐彦舟就这样盯着她瞧了许久,瞧得宋殊眠的心头莫名地生出了一股不安。
“谢三为人实在孟浪,司巧不愿嫁他,昨日里头还闹了上吊。”徐彦舟的声音清澈,说起话来如同玉珠碰撞,十分好听。
听了徐彦舟的话宋殊眠有些错愕,没有想到这徐司巧这样端庄的人竟然还会整上这样一出。
外头的雨至今尚未停歇,反而越发滂沱,那砸在屋檐下的雨愈发吵闹,衬得屋内更加寂静。
默了许久,宋殊眠才勉强地扯动嘴角说道:“到了这样的地步,拒了不成吗?谢家不至于闹得这样难看的。”
徐彦舟沉声说道:“推不掉的,长宁公主亲自登门,若是再推,倒显得我们徐家不识好歹了。”
宋殊眠问道:“推也推不掉,那当如何呢?”
徐彦舟看着那蹲在自己跟前的女子,樱唇琼鼻,其面目忧愁,此刻一双漆黑的瞳仁之中尽是自己的倒影。
窗外似有雷电闪过,随即发出了一声轰鸣,这一声响震得徐彦舟心如擂鼓。
他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司巧她身体不好性子冷清,定受不了那谢琼婴的磋磨。”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再看宋殊眠一眼,只冷冷说道:“你来替她嫁。”
你来替她嫁。
宋殊眠听了这几个字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宋殊眠十岁方来徐府的时候没有一人善待于她,徐夫人收了宋家的钱财却也未曾想要教导养育她,见人来了也是把她丢去偏僻的院子里头自生自灭,不再管她的死活。
十岁,早就是已经通人情懂事故的年岁。
在那荒芜破烂的院子里头呆了半年,不过就这短短半年的时间,她便从先前无忧无虑的宋家大小姐变成了畏畏缩缩、察言观色的徐府表小姐。
后来一次偶然徐彦舟路过了那处,撞见了宋殊眠,当天晚上,宋殊眠就从那破烂院子搬去了西厢房小姐们的住处。
整个诺大的徐府,自此便有了一个善待她的人了。
他教她读书习字,礼义廉耻,天冷了会抱着她取暖,打雷了亦会来哄她入睡。整个徐府谁又不知道二人感情深厚,就连宋殊眠都以为,徐彦舟心中是有自己的。
宋殊眠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之中尽是不可置信。她在他的身边跟了整整六年,到头来换得这么一句:你来替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