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五)
离开真君殿,哪吒先去了一趟司命星君那儿,待回到云楼宫时,按照仙界的时辰来算,已过亥时,只不过九重天为天道皇权的象征,数百年来皆亮如白昼。
但素知夫人依旧保持着在凡间时的习惯,到点了就会掌灯。
哪吒推门而入,房内下了帘子,纱灯里溢散出微弱的光亮,仿若翩飞的萤火虫。
方才去司命星君那儿,是想借轩辕镜来查探梓菱被封-锁的记忆,可仍旧一无所获。
据司命星君所言,这段记忆是被法力强制抹去的,非自然封-锁。
所以,他与她之间的过往真就如此不堪,连残存于镜中的资格都没有么?
哪吒静立房中,耳畔的沉寂如他内心一般荒芜。
苦苦找寻了五百年,不承想,真到重逢时,竟是连与她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在回忆里沉-沦许久,直到房外响起叩门声,他才有所动作。
素知夫人端了茶水来,本是有些话想问,可看着儿子这副失神的模样,她便知晓自己想得没错了。
“你父王醉了,早就歇下了。”素知夫人斟了一杯茶,递给哪吒。
若不是如此,想必李靖比她更坐不住,月姝回来了,那他儿子与邝碧仙子的婚事就更加没戏了。
这回依旧是沙棠茶,哪吒已经记住这个味道了,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抿着茶,沉默不语。
“月姝比五百年前更漂亮了,那会子她不爱打扮,穿的都是最素净的衣裳,”素知夫人抬头看向房门外,说着,面颊上不自觉染上笑意,“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蓬莱的女君。”
素知夫人的眼神悠远深长,良久,她起身道:“好了,娘不打扰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门扉再度掩上,空旷的视野里有光影在流转,哪吒阖眸深吸了满鼻沙棠的芳香,想起梓菱是最喜爱这种果子的。
他将杯壁抵在唇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自言自语道:“沙棠,跟你一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翌日一早,东岳泰山紫金宫。
黄天化昨夜里还赶了个场子,喝到酩酊大醉,凌晨时分才回宫。
此刻尚在同周公下棋之际,属下钟英忙不迭跑了进来,将他唤醒道:“公子,三太子来了。”
这仨人从不在对方府中将自个儿当外人,黄天化一双醉眼还未睁明白,只见珠帘外已闪进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他侧卧在榻,撑头看向对方,满是被扰了清梦的无奈:“这大早上的,你又发的哪门子疯啊?”
“帮我。”那人双臂抱怀,近乎惜字如金。
黄天化翻了个白眼,烦躁道:“说人话!”
哪吒挑了挑眉,凑到他跟前儿将自个人思索了一宿的谋划和盘托出。
得知他仍旧想追回梓菱,黄天化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昨儿劝了你一晚上,合着你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啊?”
哪吒负手在后,认真道:“忘了便忘了,我与她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为何不可?”
“你有没有想过,你爱的只是那个凡人女子苏月姝,”黄天化眉宇不由拧起,“可她已经不是月姝了,若是她有一天恢复记忆,她会怎么看你?”
怎么看他?
大抵会认为他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吧,他在凡间时抛弃了她,却又想得到身为女君的她。
可纵使如此,那又如何呢?
“她怎么想不重要,是我亏欠了她,哪怕仅是给我一个补偿她的机会,也好。”
见对方的神色比上阵杀敌时更加坚毅,想必是当真下定了决心,黄天化坐在床沿愁眉苦脸了半晌,终究还是答应蹚这趟浑水。
他叹了口气,道:“行,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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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仙岛,水流潺潺,汤池四周氤氲着纯白的雾气,这雾乃地心灵力所生,有养颜之效。
因蓬莱皆为女子,仙子们平日里得了空,惯爱来这水中嬉闹,柔煦春风荡起涟漪,只见一道道婀娜的身影穿行于白雾间若隐若现。
右护-法云苒也是位上了年纪的金仙了,不似年少时那般好动,只趴在汤池一侧把-玩凝水术。
水珠在她纤细的指-尖连成长串,跟随她的指令向空中飞旋,她正屏气凝神意欲突破新高度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一道沉沉的落水声。
云苒轻皱了下黛眉,那凝结的水珠也瞬间迸溅成花。
浓浓的白雾后方,一名小仙子惊愕道:“莫不是有小兽跌进汤池了?”
蓬莱仙岛掌三界花草鸟兽之生息,岛上不仅有奇珍异兽,也有未开灵智的凡间兽类,前者生来便归属于仙界,而后者是否能成精就得靠天时地利人和了。
汤池是仙子们沐浴之所,哪怕是雨水也不得让其落入一滴,故此,眼下,她们只要一想到周身汩汩流逝的泉水被外物沾染过,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哪怕瞧不见这些丫头的人,云苒也知道她们脸上是何许嫌厌的神色,她道:“你们先上去,我去瞧瞧。”
云霄谷一共七座汤池,座座相连。
听着声音,当是从西北角传过来的,云苒瞬移至此,正想施法驱散遮天蔽日的白雾,前方却是正巧探来两个如白玉碗状的物什,将其牢牢裹住。
脊背上一根筋从头麻到脚,云苒在这暖和的泉水里打了个寒颤,近乎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去。
这是什么?是手,还是爪子?
它居然还颇有兴致地揉了揉???
白雾霎时散开,云苒抬-起头,视线正就对上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眸。
她瞳孔愈渐放大,僵站半晌后才惊呼出声:“啊啊啊——,是男人!!!”
黄天化原本依计行事,从蓬莱的一处僻静之所破入结界,可他身为玉虚宫弟子里的三-大战神之一,由于发功太猛没收住,很不幸地落入了汤池之中。
漫天白雾,他也不知自个儿是触到了何许绵-软,总之手感还挺舒服的,有弹性,让人爱不释手。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时,带起风的一巴掌已经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直将他给扇懵了……
沙棠树林里,鸟雀翩飞,空幽寂静,云霄谷那头的骚乱还未波及至此。
“小棠酿的酒是愈发甜爽了。”
梓菱躺在树干上,眸中映出晴朗无云的天际,仰首灌入一口沙棠酒,身心皆十分舒畅。
小棠是只有一千五百年修为的树精,枝繁叶茂,躯干健硕,全然已经成了梓菱乘凉的风水宝地。
只可惜小棠还未化出人形,只听得见她憨厚的笑声,显然女君的夸赞让她颇为欣喜。
小棠伸-出两截枝桠,仿若一双小手,相对戳了戳,道:“嘿嘿,知道女君不爱清酒的苦涩之味,潇芊姐姐每隔几日就来给俺灌蜜露,您闻闻,俺都快成蜜棠树了。”
“不过越好喝,您就越贪杯,女君还是少喝些吧。”
虽说酿出好酒也算是件功劳,但小棠每回都不忘念叨饮酒伤身。
喝了半盏,也算尽兴了,梓菱点了点头,听话地将酒壶搁置一旁,借着微醺之意阖眸小憩。
天暖气清,春风拂面,这般惬意的光景多适合做白日梦呀,然而没过几息,远处传来的吵闹声就将她给惊醒了。
梓菱撑起身来,眨动着一双迷茫的清眸:“什么声音?”
小棠个子高,望得远,却看不明白局面,只挑重点道:“外头好多姐姐呀,莫不是出啥事儿了?”
兰溪源自云霄谷,贯穿蓬莱南北两侧。
偌大的水花在溪面接连迸溅,黄天化临水足尖一点,又似游龙一般翻到了树梢顶端。
迎面刺来一道飞花箭雨,黄天化展开折扇,躲得游刃有余,道:“云苒仙子,你这点法术,是伤不到黄某的。”
追了他一路,连一片衣角都没碰着,云苒气得眼睛都涨红了,咬唇道:“有种你别躲啊!”
黄天化本也想让她打一顿消消气,可跟个木头桩子似地站着挨打,想想都很蠢。
不行,太有辱他东岳大帝长子的威名了!
云苒握了握拳头,手中化出一柄长剑,已生出与他拼命之意。
可大抵是气急攻心,加之凌空于树梢找不到着力点,出招时竟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蓬莱仙子虽不擅攻击,但防御之力在三界内屈指可数,摔是定然摔不到她的。
可云苒还未撑开屏障,闪现在她身侧的男子似是比她要着急得多,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槐花瓣瓣纯白似雪,伴着翩飞的衣裳悄然而落。
云苒与那人对视,因着面容清隽,似是将桃花眸与生俱来的深情又加重了几分,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就陷入了恍神,连已经落地也未曾觉察。
直到几声“君上——”传入耳中,云苒才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随即,一个激灵从对方的臂弯里蹦了下来,跑到了梓菱身后。
云霄谷发生的事情,梓菱已经知晓了个大概。
见云苒低头不语,面颊染上的红晕不知是气还是羞,她眼珠子转了转,神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旋即转过身,去看对面的青衣男子。
梓菱负手在后,眸中的凌厉显露得不留一丝余地:“炳灵公身为三界正神,真没想到,竟是个入室劫色的无-耻之徒!”
“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蓬莱,是打算以武犯禁,藐视本君?”
如此沉稳有力的语气,属实是已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了。
黄天化在心底将那始作俑者咒骂了百八十回,忙拿出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女君误会了,黄某本在东海漫步,不承想,正是撞见一只散发着黑气的长右跑进了蓬莱,擅自闯入,实属出于担忧,黄某无意冒犯,还请女君赎罪。”
他十分诚恳地拱手赔礼。
瞟了眼云苒,他又道:“至于方才一事,若是云苒仙子实属介怀,黄某定会负责。”
什么黑气啊,长右啊,梓菱眼下并不十分关心,只给其中一位仙子使了个眼色,让其传令加强巡守。
而她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梓菱面不改色,黛眉微挑,追问道:“炳灵公打算如何负责?”
看着她眼中的审视,黄天化暗自咬住了后牙槽,默了片刻,才道:“求娶云苒仙子为妻!”
啊???
语不惊人死不休,云苒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她猛然抬-起头,莹亮的大眼睛里透出茫然。
梓菱面色依旧沉静,只唇角提了提,又极快地放下。
让天界有权有势的武将悉数拜倒在她蓬莱的石榴裙下,本就是她想要的。
这些日子她已好生梳理过天界的花名册,潇芊嫁了清源妙道真君,下一个要么是东岳泰山炳灵公,要么就是天庭中坛元帅李家三太子。
她身为蓬莱的女君,必须得为自己的子民谋划一个最好的归宿。
如今她还无所动作,这肥鱼就自己先上钩了。
梓菱心下窃喜,但面上的气场仍旧得端住了,她似笑非笑道:“炳灵公好大的口气,我蓬莱的仙子是想娶便能娶的么?”
十六匹天马送嫁,辇车上镶嵌了九百九十九颗明月珠,光芒充斥九重天,近乎让南-天门都黯然失色,当然不是一般人家能娶得起的啊!
黄天化仅是想想,都觉得劳民伤财,甚是头疼。
他耐着性子道:“待黄某与父王商榷,自会派使丞来送求婚书,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听罢,梓菱状似满意地颔了颔首,正想去问云苒的意见,只见后头有小仙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仙子通禀道:“君上,方才有只妖兽潜入临风谷,盗走了一株千年仙草!”
闻此,黄天化眸光一亮,忙道:“定是那只长右,女君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梓菱看了眼他,神色淡然:“不必了,此乃蓬莱的家务事,炳灵公还是早些回去准备聘礼吧!”
语毕,她一个旋身,立时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听着这话,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云苒愣在原地揪着裙摆,只觉自个儿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不是……
君上怎地都不问问她是否愿意嫁呢??
远处,东海之滨,风动崖前,三人的身影隐在丛生的芦苇后。
目魁与朱彦一眨不眨地目睹完了整出好戏,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不愧是炳灵公啊,学到了。”
初次见面就直接上手。
原来娶个漂亮媳妇儿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啊!
瞅着他们这副仿若顿悟的表情,哪吒嘴角抽-动了几下,此刻心中已经生出怀疑——
此人莫不是打着替他追媳妇儿的幌子,实际上是在给自个儿暗箱操作??
吐掉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哪吒拍了下二人的肩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