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离开的时候，我骑着来时的那匹马，吴浮芸骑马走在我前头。他留下了十几个手下代管铜矿，直到朝廷派的新人接管。
此时小雨已转为蒙蒙细雨，山间起了浓雾，白色的雾霭在山间流动，青翠的远山犹如被罩上一层细纱，我第一次觉得矿山的景色优美。
我回望身后在白色中被淹没的铜矿大门，心里有些情绪无法宣之于口，这里的故事终于结束了，我想。
我往前看，吴浮芸在马背上的身影高高低低的往前移动，我不知道遇到他会发生什么，只是感觉前路艰险，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活下去，还有，要找到令绩。
“桔子，桔子！不要丢下我，别丢下我！”远处女孩的声音传来。
“等等，夫君，好像有人在叫我。”
随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浓雾中钻出，泪水糊满了女孩的幼稚的脸。
“桔子，求求你，把我也带走吧。”她踮起脚，抱住我骑的马脖子，祈求着我。
“我已经让都尉安排，送你回老家了。你以后不用再做苦役了。”
“不！我就是被我姐姐姐夫卖的，回去了他们只会再卖我一次，还不知道这次会卖哪里去。”
“可是..….我尚且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妾，跟着我前途难料，生死未卜。”
“我愿意，我跟定你了，求你。我什么活都会干，我给你洗衣服，做饭，扫地，捶腿..….求你。”
我看了吴浮芸一眼作为问询，他一撇头，“随便你都行。”
“走吧，榆花。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深秋午后，暴雨倾盆，我在酣睡中被急促的拍门声喊醒。
“桔娘子，快来看看，榆花人来疯啦！”
是舒妈妈，她是一个矮小的壮年女仆，一个声音洪亮的爽直人。我来都尉府以后，府里看我身边跟着的榆花年岁太小，把她拨来照顾我的。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打开门，看到一脸焦灼的舒妈妈，我笑道：“人来疯，我还没见过人来疯呢。”
舒妈妈急得直摆手，抓着我就跑着：“我的天爷呀，什么时候了，还说笑呢，出事啦！”
“都尉府里戒备森严，能出什么事？”
舒妈妈是去年才从乡下来的，因为说话太直，不会做人，说话急了就拉拉拉扯扯又不太敬着人，所以另外两个小妾不怎么喜欢她，派在我这里，我见她人其实不坏，倒无所谓。
一阵疾行，我们到了厨房这边。已经有好几个女仆在看热闹了。
榆花绯红着脸颊，在天井下边唱边跳，手舞足蹈，雨水冲刷在她头身上，她像一只兴奋的落汤鸡。
湿漉漉的厨娘莱妈妈尴尬地瞄了我一眼，“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是出于好意，多给了榆花几碗桂花醪糟冰牛乳，没成想她酒量这么差。”
“这是吃了几碗？”
“五碗……诶，可能也有六碗，我记不得了。”厨娘不好意思在身前悄悄搓搓手。
我笑笑让厨娘别紧张，让人把榆花从雨里拉过来。
“哎哟，榆花力气比我老家耕牛都大嘞，刚才莱妈妈去拉她，拽也拽不动，还要拉着莱妈妈一起跳舞。”舒妈妈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
我被舒妈妈惊人又形象的比喻逗笑了，“我们都去吧，把人拉回来先。”
四五个女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榆花从雨中拉到廊下，她还在不死心地挣扎着，嘴里兴高采烈地说胡话。
我们又合力先把她拖到了我房间，把人摁到床上。
莱妈妈让榆花侧躺着，她说这样如果她吐了，不至于被自己的呕吐物窒息。
“麻烦您去煮碗醒酒汤来吧，这样喝了会好一些。”
正说着，青姬的丫环小竹已经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刚才青娘子听说了，就让我们先煮了醒酒汤来，想着您这边可能需要。”
“是是是，正好的，告诉青姬我改天当面谢她。”我忙接过汤，摸着碗不烫，又在碗沿尝了一口，是温热的酸甜口，还怪好喝。我托起榆花的脑袋，一点一点把汤灌进去，过了半晌，她果然安静多了，睡得乖乖的。
我不放心，换了一套干衣服，坐在床边看书守着，直到黄昏，她悠悠醒转了。
我放下书，将她扶着靠在床头。
“对不起。”她瘪着嘴，快哭了。
看来喝醉的那些举动，她应该是有印象的。
我端来一碗绿豆汤给她喝，“没关系，第一次喝醉吗？你不是也这样守过我嘛。”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的。”她像蚊子一样嗡嗡地捧着碗，先是无声流眼泪，接着肩膀抖动着嚎啕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我……我又没怪你呢。”我拍拍她的肩膀。“别哭啦，绿豆汤都要被你哭咸了，你看你，眼泪都落汤里了，待会齁咸齁咸。”
“呜呜，我没用。”她边哭，还喝了一口汤。“我帮不上什么忙，每天还给你惹事。”
“不哭，你醉了我都不生气，但是你要是没出息我真生气啦。”
她这才慢慢收住了，一口气把绿豆汤都饮了。
榆花命里就好这一口吃的，自从半个月前来了都尉府，她就敞开了吃，糕点、水果、饭菜，每天胃口是别人的三四倍，兜里还常揣着核桃果干是不是拿出来过过嘴瘾。
“还要绿豆汤吗？”
“要——”
她捧着我新给她盛的绿豆汤，眼角的眼泪又溢了出来。“桔子，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最好的人。”
“这么捧我？怪会说话的。”我被她弄得有点害羞。
“真的。我小时候在乡下，我家里有三只母鸡，每天下几个蛋，一年到头我就过年的时候才吃到过，蛋都被我娘攒着去换钱了。家里每天两顿，一顿稀的，一顿干的，早上吃野菜糊糊，晚上是咸菜窝头……我永远没有吃饱过。”
“唉，没办法，太穷了，我知道。”
“不是！”她眼泪滴落在我胳膊上，“我以为大家都一样的。但是,我有天发现，两个哥哥弟弟，晚上我娘偷偷给他们吃鸡蛋，还叫他们不要告诉我，是我弟弟心眼实，夜里留了半个，白天偷偷给我，我才知道。”
“因为他们是男孩子吧……”我道。
“对。我气得把半个鸡蛋扔在地上，哭着问我娘为什么鸡蛋没我的份，我娘没有理我，还拿扫帚把我打得半死，说我将来就是泼出去的……我从此就和我父母不再亲近，他们也觉得我迟早是白眼狼，后来我哥哥大一点要娶媳妇，我娘就让我的姐姐姐夫叫来人牙子，把我给卖了。”
回忆让她双手发抖，我忙接住绿豆汤，她伏在我肩膀上哭了起来。
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们都觉得，卖了我是应该的，给我哥哥娶媳妇是应该的，连我姐姐，她都这么觉得。只有我八岁的弟弟，他紧紧抓住我的腿，求人牙子不要带走我，又求我父母不要卖我，后来我就被卖到了张府。”
我心疼的说不出话，只是抱着她。
“我想，在这里天天吃这么多好吃的，我也想帮点什么。我中午看你睡着了，我闲着心里不安，就想去厨房帮点什么忙，莱妈妈正好做那个什么醪糟让我试吃一下，我真的不知道吃那个会醉。那个真的很好吃，我一下子没忍住不小心就吃了那么多，是我没有用呜呜呜。”
榆花才十四岁，就比我宫变那年长一岁，自己都是个孩子，心思这么重，经历这么苦，唉，谁又比谁好一些呢。所以，我对她一向都很包容。
“你不想闲着，以后我给你找点事干吧。”
“真的吗？做什么呢？”
“你是不是不认字？”
榆花张大了小嘴，看着我。
“我叫你认字，算数，你没事的时候你就练这些，好不好？”
“哇！”她开心得叫。“我听村里人说，这些都是那些大小姐才会有的！”
“你喜欢，以后我做你的老师，将来你也能有点东西能安身立命不是。”
“将来，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桔子，别丢我……”她抓住我的衣袖。
“我会老，会死，会病，或者有些意外发生……”我的身份，可能随时杀死我。
她忧伤地看着我，不说话。
忽然，门被扣响了。
“谁啊？”我问。
“你男人。”吴浮芸的声音响起。
榆花下了床，跟在我后面，我打开了门。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他刮来了。自从他把我带来都尉府安置下，就没再找过我。晚上也都是歇在青姬或者绯咏那里。
他的官服还未换下，一脸灰尘，应是刚刚从府衙回来。他手里端了一碗姜汤，“我听说你淋雨了。”
我将他迎进来，当他的面将姜汤一饮而尽。他拿手帕帮我擦了擦嘴角，问我：“最近，还好吗？都在干什么呢，忙不忙？”
这话问的我想笑，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忙啊，每天吃饭，然后睡觉。”
“嗯——”他沉默了一瞬，“我送你的那些布料，有没有做新衣服呀？”
“没有，你送什么料子，那么深，不是黑乎乎就是灰扑扑，我不喜欢这样的。”
他面容似乎有些生气。我真是搞不懂，我就说他料子不好看，就生气了？
“夫君，你怎么了？你在生气吗？”
“你……”
我似乎又在他脸上看到了失落，无奈。他低着头，有些沮丧：“我这么久没找你，你也不来找我。”
“我看你最近在青姬、绯咏那里不是挺快活嘛，我去找你不是弄得你没雅兴……”
他刷拉一下站了起来，声音老激动：“你这个蠢女人，我不找你，你为什么不找我？我等了你半个月，你连让人传个话都不行吗？”
啊？什么？半个月不找我，和我整这出呢？我哪能知道，我造孽了。
我拉拉他袖子：“夫君，坐下吧。我给你倒个茶好嘛。”
他重新坐下，别扭地说：“我给你的布料，你要是有空，也可以给我做两身衣服的。”
“哦——你要我给你做衣服啊，你早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我也有点不高兴，有话不直说，和我打哑谜。
他再次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追过去，“夫君，留步。”
他回过身，有些喜悦：“你留我了啊，桔子。”
“你明天回家，路上买几刀宣纸，笔也多买几根，还有算筹什么的，你看着买吧。我替榆花谢谢你。”
他呆了半晌，低声回了我一个滚字，掉头走了。
“你凶什么啊！”我气得叉腰在他背后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