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泱泱
“纪氏……出身微末,怀鸿鹄之志。尝救……幼帝于卫市,帝感之,拜为……先生。”
——《燕史卷十三》
……
“阿姊,阿姊,醒醒吧,求你醒醒吧……”
耳边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纪姝微皱眉头,谁在自己整理文稿时捣乱呢?
“新一批需要修复的古籍……”
“纪姝,记得吃早饭……”
她极力想睁开眼,却被什么东西魇住,耳边呼唤声音越发急迫,越发清晰……
一道白光闪过,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灵魂蓦地一坠,纪姝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一张小脸。
一个面有菜色的小姑娘,抹着泪,咧大嘴巴看她。
“你”刚说了一个字,“好”还没蹦出嘴边,小姑娘扑到她怀里,抱住她脖子号啕大哭。
“阿姊,你终于活了,吓死我了!”
闷闷的哭声震得纪姝意识恍惚,胸口发痛,她勉力抬起右手,轻轻推了推身上的小人。
小姑娘从她怀里抬起头,露出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望着她。
突然又记起什么,噌一下爬起来,噔噔噔噔,往外跑。
边跑边喊,“阿姊,我煮了粥,你等着。”
纪姝闭起眼睛,捂着被压麻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匀匀呼出去。
果然,不吃早饭就开工,不仅诱发了低血糖,还出现了幻觉。
也不知道是哪个同事把自己送到诊所的?
诊所……纪姝慢慢咀嚼这两个字,猛地睁开眼睛。
抬头是扑簌簌落尘土的茅草屋顶,环顾四周是空荡荡的土坯房,而她自己,正躺在一张烂草席上,盖着一条又破又旧还发臭的薄被。
纪姝重新闭紧双眼,顺便屏住口鼻,这幻觉有点严重。
“阿姊。粥。”
纪姝多么希望,她一睁眼能躺在宽敞的病床上,身旁是熟悉的家人朋友,但当她再次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这个小姑娘。
正端着一碗菜粥,红着眼睛,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她想坐起来,却因躺了许久身子发软,起身时没拄实,一头栽到旁边黄土地上,撞得“咚”一声。
瞬间,她吓清醒了。
小姑娘使劲扶起她,擦干净她脸上的土,吸溜鼻涕,拖着哭腔,“阿姊,你别睡,我害怕!”
纪姝扶着额头,靠住墙根,忍着恶心眩晕,强撑眼皮,掠了一眼小姑娘。
“阿姊,吃粥。”
热腾腾的食物端到纪姝嘴边,野菜的清香直往她鼻子中钻。
肚子适时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片刻之后。
纪姝恢复了一点体力,她才有功夫重新打量这个“家”。
一个字,穷。
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乖巧跪坐在纪姝面前,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纪姝受不住这么质朴的目光,默默别过脸。
然后,看见挂在墙上的衣服。
一件白色麻衣。
她心里嘀咕:有点像……丧服。
转头从上到下打量小姑娘的衣着,是墙上那件衣服的缩小版。
脑子中闪出一个念头:有丧事?
只是随便一想,纪姝又开始头疼,她按住太阳穴,痛苦地闭住眼睛。
小姑娘抓着纪姝的肩膀使劲摇着,“阿姊,你别睡,阿翁等着下葬呢,我不会……”
小姑娘手劲很大,抓得纪姝肩膀生疼。
纪姝醒了,醒得很彻底。
……
撑起病弱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到门口,一口棺材安静停在院中,院子四角挂着白幡,一派萧索清冷。
小姑娘告诉她,这里是卫国,她们是卫国平民,父亲靠佣书,也就是给人抄书养活一家。
五天前父亲突发恶疾,撇下她们,再没醒过来。前天夜里,她突然晕倒在父亲灵前,发起高热,如果也醒不过来,院中得再加一口棺材。
可在纪姝记忆中,她分明是古籍所的修复人员,正在修复燕史,修复完后准备去吃早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出现在了战国时期的卫国,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卫国平民。
纪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眼前低矮、简陋的小破屋,她无比怀念生活舒适的二十一世纪。有她热爱的事业,有她亲密的家人,还有她捡来的小狸花,每天准时等她回家……
想回家啊……
半天之后,纪姝靠着门框,长叹了口气。
穿越就穿越吧,平民总比奴隶好,起码人是自由的。
“阿姊,喝药。”
纪姝低头,瘦巴巴的小姑娘捧着一个碗,碗里有黑乎乎的汤药,一晃一晃倒映出二人模样。
她蹲下身,接过碗,微笑着向小姑娘询问各种问题。
通过身边的小姑娘,纪姝对于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有了初步认知。
这是一个类似战国的时代,与熟悉的战国七雄相比,这个世界有八个强国:燕、卫、梁、姜、晋、吴、陈、宋。
其中最强的是燕和姜,卫次之。八个国家相互攻伐,连年战乱,田地荒芜,普通民众生活艰难。
卫国前些年和燕国干了一仗,打赢了,但是惨胜,元气大伤。两国互换质子,休养生息,才算有了十六年的和平时光。
纪姝的父亲,是十六年前来到卫国定居。她们姊妹二人都在卫国出生,一个月前,纪姝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行了及笄礼,得了小字,泱泱。
纪,泱,泱。
纪姝咂着舌尖,哑着声音,缓缓念出了这三个字。
猜不明白自己在现代是否还活着,她扫视一圈破败的院子,目光划过院中棺椁,最终停在手上端着的,这碗黑乎乎的汤药上,一仰脖,咬牙灌下。
既然代你活了下来,便帮你把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吧。
她招呼小姑娘过来,询问有没有请堪舆师,有没有选好下葬的地方。
小姑娘接过药碗,疑惑地看她一眼,挠着后脑勺,说:“阿姊,我们棺木钱还欠着,更没有钱请先生。再说,你就会堪舆啊。”
纪姝愣了一下,她并不是原主,不懂神秘的阴阳风水。
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小心问:“我们应该攒下一点积蓄吧。”
“阿姊,佣书一天十文钱,勉强维持温饱。我们这些天只出不进,反而欠了五百钱。”
纪姝垂下眼眸,放弃幻想,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她果然都是稳定的穷。
“啊,对了。”小姑娘一拍脑袋,抱着碗跑开,不多会儿,又抱着一卷竹简跑了过来。
纪姝接过竹简,拆开上面的细线,轻轻一抖,展露出整齐娟秀的字迹。
万幸,这字纪姝认得,有点像篆书,笔画稍复杂的,可以凭上下文猜出意思。
“阿姊,这是你算的下葬吉日,还有地点。你说让我帮忙保存着。”
小姑娘说完,仰头冲她笑,眼睛亮晶晶的,在等待夸奖。
纪姝轻拍了下小妹额头,笑着说,“小丫头真聪明。”
哪知小姑娘一努嘴,不乐意了,“阿姊,我有名字,叫纪媗,你就不爱喊我名字。”
纪姝保持着微笑,心中多念几次小妹的名字,记了下来。
回过神,她托着竹简细细查看。
四月初八,壬申日,申时,东南方,山南流水地。
日,时,方位,地点,原主一一写了出来,纪姝默记了一会,问小妹,“今日是几时?”
正巧,几声悠长的更声响过。
“四月初七,巳时。”小姑娘答得干脆。
“山南在何处?”
“出城十里外。”
明日就下葬,还是十里路,纪姝看着院中棺材,陷入迷茫。
没有钱,她去哪里找人帮忙抬棺?谁愿意白干活?更何况是十里,路途遥远,价钱只多不少。
“阿媗,怎地不见人来吊唁父亲?”,纪姝猜想,可以从亲朋处借钱或者请人帮忙。
“阿姊,你糊涂了?父亲编纂《齐方录》,除了去书馆抄书,一向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还有,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们。昨日你昏迷时,书馆的冉先生,附近的邻居来吊唁,可是……”
“本来冉先生愿意帮忙,可是那个恶霸娇兰君,生生把冉先生吓回去了。他还扬言谁帮我们,他就带人去拆那个人的家。这么一闹,谁敢帮忙?”
纪姝皱起眉头,艰难念出“娇兰君”三个字。
难以理解,什么人会这么恶趣味,取这么个怪名字。
小妹继续抱怨,“他十分讨厌,长得也不好看,还说等阿姊你去求他。我们才不要去求他。”
“求他什么?”
小妹率先激动起来,“他让阿姊你去求他帮忙,还说要娶你,说你就算是男的,他也娶。呸,野狼扒门,没安好心。”
“就看我们好欺负。阿姊,我害怕。你别嫁给他。”
说到最后,小姑娘眼眶一红,扑到纪姝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纪姝揽紧她肩膀,轻声安慰,“不嫁,不嫁,别怕,姐姐在。只是……”
纪姝犹豫片刻,问出心中疑问,“我怎么成男的了?”
“呜呜,书馆只许男子进,阿姊每次去书馆抄书都穿男装。那坏人才说你是男的他也娶。”
这,真的……
说不出来滋味,纪姝只能一遍又一遍轻抚小妹单薄的脊背,表面一派云淡风轻。
心中却是万马奔腾,一万只羊驼飞奔而过……
思虑再三,她决定去书馆找冉先生,碰碰运气。
纪父不能这么停在院中,已经能闻见尸臭,怎么着都得在明天下葬。
找出原主扮男装穿过的旧衣物,装扮妥帖,纪姝对着水缸自照,确实容貌清俊。
纪姝往外走时,小姑娘拉着她的手,面色担忧,“阿姊,看见娇兰君一定绕着走。”
那是肯定,纪姝对小妹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在家。
再说,也不会那么巧,就一定撞上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