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都打理好了?”
吱呀一声,养心殿厚重的木门重新被打开。李玉负手站在殿外,脸色说不出的晦暗难言。
“金氏的尸体已拖到乱葬岗,一卷薄席埋了。玉氏王爷的待会送出去,做成畏罪自杀的模样。”
进忠站在李玉身边汇报。他没什么得意的情绪,方才殿内太过惨烈。
玉世成还想饶舌欺骗,金玉妍冲上来就抠了他的眼珠,趁玉世成惨叫之时,糊了他一嘴。而后便是拿着那捅了皇帝的锥子,一下一下把人捅成了血葫芦。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玉世成看不到四周,但总有衣角接触的时候,等到机会,便逮住金玉妍的手,摸到脖子掐着,纵使手上被捅了十几下,也始终没放开。
等众人进去收拾残局的时候,金玉妍已经窒息而死,玉世成还有一口气,但他肺部肾脏都被捅烂,嘴里呼呼地往外冒了一阵血沫子,也昏死过去。
“前朝的夏刈,你们都知道?”
“师父,咱们都是奉命行事。”
进保以为李玉责备自己二人不透露一点风声。他心下埋怨皇帝,这次暴怒之下直接让他和进忠速查,李玉如何猜不出粘杆处的存在?
“不是这个意思。进忠,你在其中当真没有一点私心?”
李玉转身凝视着进忠,直觉让他总觉得进忠不对劲。现在知道了粘杆处,更是加重了怀疑,难怪他近几年看起来毫无动作,但宫里围绕着玉氏出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
玉氏倒了,卫嬿婉作为制衡恭妃的新手段,得了多少好处,进忠若还与永寿宫来往密切……
“师父,徒弟若有心,您这一人之下的位子,如何保得住。您是知道我的心计性格的。”
李玉被这句话说动了,他想了想开口道:
“你必然是有所得,才会看不上我这个位置。”
“徒弟还能有什么指望,哈哈,师父啊。斗了这么多年,徒弟现在只想背靠师父这棵大树乘凉。前朝的事情,我和进保都清楚,此生也不过是这样,能得善终就不错了。”
李玉悚然而惊,后知后觉的想明白粘杆处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突然少见的发怒,鼻子里喘出一声粗气,眼神挪开说道:
“我只当不知道,你们,多警醒着点。”
进忠松了口气。他就知道,以李玉的正直,必然看不惯皇上如今的暴戾。他那一点保护如懿的私心逐渐偏移,终究会完全离开皇帝。
“师父且保住自己,我与进保如今在一条船上,必然守望相助。我看这一遭皇后娘娘不明原因,背地里怕是伤感不已。此时皇上情绪不稳当,您多劝着点,不然又是事情。”
李玉听这话有理,转念一想便明白进忠为何如此重视皇后的感觉。
此时皇帝就像一个火药桶,玉氏最后一点暗线出动,居然造成这样大的杀伤力,培养多时的粘杆处几乎像是瘫痪了不能提前预警。进忠和进保被迁怒是一种必然。
“先把高玉推出去。”
李玉早看那阿谀小人不顺眼。皇帝在林答应房中遇刺,是因为玉氏的人提前得知了他要去。这个消息最先就是从高玉口中漏出来的。
如果不是金玉妍用柳琴做开头,皇帝可能还有所警醒。他们准备的这样完备,高玉在其中起的作用可大可小,就看皇上如何信了。
“他恶心师父这么久,是时候除掉了。”
进保也学会了狠心,凝眸做出判断。
李玉颓然,他不想让这两个徒弟死了,自己也老了,很多年轻时候想追求的中正刚直,不得不屈服于身体的伤痛。
若是进忠当初继续巴着永寿宫,只要他伤害到皇后,那自己绝对要下狠心去查去除掉他。
可偏偏最觊觎自己位置的进忠急流勇退,带给皇后最大伤害的人是皇帝。这让他心里别扭的很,抬起头晴空入眼,一声叹息:
“进保,进忠。咱们往后的日子,只怕更是难熬。”
三人在这心有戚戚然,进忠分出心神,想着这时候高玉应该正被人截获在逃亡的路上。
玉氏当然没有暗线在宫里,林答应那边是自己的人动的手,金玉妍以厨娘的名义进去为新宠做几道新鲜小菜。
春枝去开的冷宫大门,这并不费事,侍卫的吃食没人细细查验,御膳房里的暗线只加了一些相冲的食材,便能让他们疲乏昏睡。
再放出点风声让高玉以为自己被玉氏暗线钻了空子,要倒大霉。便彻底坐实了他畏罪潜逃的罪名。
可惜啊,这样野心勃勃的蠢货不好挑。御前总得立一个靶子,自己才足够安全。
进忠并不担心自己用的人被查出来,这些棋子本来就是送出去死的。他通过粘杆处,已经摸清了每个人的软肋,为他们打点好了家里。
有这些人自愿认作北国探子而死,高玉便避无可避,自己和嬿婉就彻底安全了。
至于春枝,她太过打眼,反而安全。只等她年龄到了就放出宫去,以后天高海阔,皇帝就是有心想查,也再找不到人。
一身的血腥味,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进忠觉得养心殿里的血,都是自己亲手泼洒。
他牙关有些发冷,想起自己重生两回的遭遇,目光延伸到天际,猜想是否有满天神佛。
“就算有,想来也不是好人。”要不是李玉和进保在跟前,他想放声狂笑
“一场战争下来,皇帝要造的杀孽比我多过何止千万。可到了这一世他不过才受了这么一点点的报应。这是什么世界?人人都得背着债。”
便在这岌岌可危的当口,高玉被抓。皇帝绕过进保进忠,直接命李玉去审,正好掉入了进忠的算计。
一口大黑锅直直扣在高玉头上,皇帝虽心中深恨,但事情过去有一阵子,伤处恢复还好,也就不可能失了体面,亲自去审。
卫嬿婉的提心吊胆终于在高玉人头落地的时候结束。进忠一直都淡淡的,牢牢控制着心里的情绪。
他越是这样克制,通身的气度便越淡漠。本来阴鸷的氛围化开,成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超然。
在永琰没进学之前,他很少再去永寿宫,好像曾经的占有欲一夜之间化作虚无。只那辫梢偶然露出的白发,让卫嬿婉心里的愧疚一点点累积。
宫里大事没有,小事全被粘杆处化解,皇后得以缩在翊坤宫抚养女儿。这其实不是她的本意,但皇帝受伤之后,颇不能自持。他十分要面子,干脆少与心中最爱接触。
忽忽然,永琰已到六岁,这日正是黎明前后。永琰困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小柳儿忍着哈欠给他穿戴衣服。
“爷,今日第一天进学,可不能迟了。”
“知道了,小柳儿,额娘在做什么?”
“娘娘正准备给夫子的礼物呢,那些夫子规矩大,娘娘说怕您挨罚,得提前备着点。”
永琰没什么架子,小柳儿跟他说的多是真话。
“就是我师伯也在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你。”
寝宫内,礼物早打包好了放在一边。卫嬿婉抱着进忠,沉溺在难得的相见之中。进忠不是十分情切,或者说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学会了把心藏起一半。
“仔细把衣服弄皱了。”
“皱了换一身便是,永寿宫家大业大,我这儿衣服多的是。”
进忠莞尔,亲了亲卫嬿婉的脸颊。近年来卫氏在北方渐成气候,与凌云彻也有些合作。那些旧怨一一远去,卫嬿婉安全感渐浓,与进忠间的关系也逐渐缓和。
“这几日不能胡闹,得端庄一些。永琰第一天上学肯定不习惯,何况明日还有大事”
进忠坐起来,拉起卫嬿婉到梳妆台前坐定。一枝枝给她选着钗环,亲自为她补齐弄乱的妆容。
不管看过多少次,进忠还是会为了这张脸乱了心神。忍住亲吻的冲动,进忠直起腰走出去,把房门一推。
一片黑蒙蒙中,他先走出去,卫嬿婉自己前去接永琰。
“额娘!”
永琰看见屋外的卫嬿婉,张开手臂就要额娘抱抱。
“磨人精”卫嬿婉笑着把他搂进怀里,说道:“你在夫子面前也与额娘这般撒娇吗?”
“那要看夫子打不打我手心。”永琰撇撇嘴,其实不太愿意去读书。但他此生早慧,知道额娘十分在意自己的学业,于是也就乖乖地去。
卫嬿婉忍不住亲了自己儿子一口,实在是可爱。而后牵着他的手,在一片漆黑之中往上书房而去。
进忠比卫嬿婉早到一步,上书房门口进保也在候着。他们分别被派去接十阿哥永理及十一阿哥永琰。
御前的人与上书房的老师多少说得上两句话,进保摸着兜里的钱,看见进忠过来,笑着揶揄道:
“得了多少?”
“肯定比你多。”
进忠笑出奸相,进保白了他一眼,没往心里去。这是一定的,卫清泰领着内务府总管的职务,而舒妃的叶赫那拉家已经江河日下。
连着这次本该十阿哥早几个月入学,也被皇上安排着等一等,与十一阿哥一起,好显得兄弟手足间不厚此薄彼。
“皇上没来?”进忠看进保这般闲,所以发问。
“怕是不打算来了,皇上这几年的性子你也知道。”
进忠现在听到皇帝的异动便浑身舒畅。他遇刺之后其实恢复的挺好,但架不住进忠从御膳房动手。表面上只是持久下降,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实际上内里早就索道萎缩,只中看不中用。
等皇帝发现自己许久没有子嗣出生,已过了三年。从那时起,他便逐渐心态失衡,既加快了选用新人的步伐,也对自己已有的儿子态度矛盾。
课业上抓的紧,但若表现的过于优秀,皇帝又隐隐约约看见皇位更迭的那一天,心里不安。还是小孩的十阿哥与十一阿哥感觉不大,三阿哥和五阿哥已被猜忌的心力交瘁。
此时已是乾隆二十三年,六阿哥已经出继。皇帝没心思琢磨儿子们能不能扛得住压力,他只觉得自己焦头烂额。明明前朝安稳,但后宫就是不争气。
四个儿子,五阿哥出自是蒙军旗,三阿哥生母愚蠢,十阿哥来自叶赫那拉且舒妃是太后的人,十一阿哥母亲只是汉女。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满军旗血脉。
他受够了被人诟病生母的烦恼,虽有名义上出自钮祜禄氏的母亲,但童年时听过的诸多风言风语,已经化作皇帝内心的执念。
“阿哥们都到上书房了?”
他翻身坐起来,身侧女子睡的正香,没被惊醒。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不必惊扰,自己走下来坐在桌旁,揉了揉眉心。
“进保进忠刚刚回来,阿哥们已经开始读书了。”
“好。”
皇帝只点了点头,而后不再过问。在他心中,有一件远比小儿子上学更重要的事情。
与前世不同,北国眼见开边政策打压的七零八落,本该再撑两年的南疆战事提前结束。明日天山寒部首领要送女来朝,后宫又将多一位嫔妃。
他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情,不欲旁人听到,走出殿外,黑夜沉沉。
“寒氏入宫的事情料理的如何?”
“奴才正要回禀此事,兆惠将军护送寒氏公主途中,却是出了一件事情。”
李玉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才斟酌着说道:
“寒部寒企追随公主而来,路上险些遇上雪崩。兆惠将军把人救下了也一并带入京中。”
“寒部公主竟然如此得民心?”皇帝凝眸,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问道:“这个寒企是谁?”
“是……公主之前的未婚夫。”
气氛陡然降到低谷,很快被皇帝的一丝轻笑打破。
“兆惠做事太过小心,把那个寒企就地掩杀,就说是死在了雪崩里,只抢回尸体。公主若是不信,由她验尸。”
李玉冷汗都要下来。皇上的心性愈发奇怪,杀了人家未婚夫还要留着尸体检验。这是什么心态?
“是。”他无话可说,只能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