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
江南再缱绻的水汽,也不能抚平马蹄下飞扬的尘。两骑快马疾驰而来,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少年,一个青年。
“五爷,这路上绿营越来越不对劲,您不能真舍了自己一意往前走啊。”
“进保,不这样一路疾奔能怎么办,难道看着他们派人挟持小十,小十一不成?”
进保本就没有急智,此时眉毛结了老大的疙瘩,无奈说不过永琪。突然怀里什么扭来扭去,一个小孩探出脑袋,大声喊道:
“闷死了,我先透口气,小十一你怎么样,别被闷傻了。”原来他二人各带了永理与永琰上路,怕他俩年纪小吃不住风寒,因此裹得严严实实护在身前。
“十哥,你……哇,你不晕吗?”永琪吃了一惊,好在永琰忍住没在马上吐出来,憋红了小脸等着哥哥把自己放下马,蹲在路边迅速吐了个干净。
“哎,这个难让咱们逃的,早说了让你和我,和布库师父多练练,看看你这个熊样。”永理精神十足,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粗神经。
“呸,就该把你丢给和亲王,五叔和你比亲父子还像亲父子!”永琰吐的嗓子眼酸倒了,狼狈样子被大家围观,气的跳脚。
“五哥!他这算不算乱说话,哈哈哈哈哈!”永理难得见永琰说话脱离规矩,顿时狠狠反击,以报这些年耳朵磨起的茧。
“你们真是……”永琪本来心里酸苦,看到这两个活宝弟弟,难过也活生生被冲散了一秒。马儿不安地甩着响鼻在原地乱转,他骑在马上笑了几声,不接永理的话茬。
“五哥,待会碰到第一个拦人的哨口,我和十哥就拿着玉碟去说话。”永琰捂着胸口,虽然难受万分,也还是快步走回马儿,被永琪顺手一捞,又给裹了起来。
“瞎说,眼下万事难以预料,我怎么能放你们俩去冒险?。”永琪立马拒绝。
“五爷,和亲王大事从不糊涂,他主动坐镇稳住了小半亲贵,您就听他的计划吧。”
“五哥,虽然我不太懂,但是皇阿玛似乎对五叔很好。皇阿玛都觉得好的人,您就听一回。”
永琰年纪毕竟太小,再懂事也还是懵懂。永琪想起无数弘昼这些年的离谱事迹,摇着头苦笑不已,半晌说了一句:
“全天下或许他最懂咱们的皇阿玛。”
两匹马,四个人,马背上的逃亡继续。越靠近绍兴边界,官兵越由原来的照例盘问,变成沉默放过。身后应是无数部队集结了起来,单放着这四个人离御船越来越近。
永琰预料的哨卡并没有见到,隐隐约约地江面上有一艘巨船,它雕梁画栋,有飞龙盘于梁上。三个皇子都是第一次见到江南风景,也是第一次出远门。本该兴奋的心情,现在各自不好。即使是永理这样的粗神经,也有些难受了。
这一路上陆路水路兼程,两个小的又是坐船,又是骑马,和永琪、进保情分厚实不少。此时永理下意识拉住永琪的手,永琰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拉起永理说道:
“十哥,记得五叔说的,第一件事别让皇阿玛知道我们和他单独见过面,第二件事别太赖着五哥,自己去见皇阿玛。夫子让咱们重诺,咱们当着五叔的面,在关老爷面前发过誓的,这两件事一定要做到!”
“嗯!永琰,咱们兄弟一定行!”
永琪那种想要自戕以证清白的决心,被弟弟们,以及那个揣着关帝像进宫忽悠小孩的五叔,一把冲了个干干净净。太像一出滑稽的曲目了,滑稽的他都觉得不真实。
当时京中谣言四起,一天一变,竟然在说皇上已然龙驭宾天了。这消息太快太不真实,还没等永琪验证,珂里叶特氏中已经有人冲到他的阿哥府里要谋大事。随后叶赫那拉和卫氏也派人上门求问,无他,这两边一个还算大族,一个当权人清醒,都不认为自己斗得过唯一的一个成年皇子。
这次皇帝不顾十阿哥、十一阿哥年幼,特意把三个人都留在京中,就是表明了暂时不想立储的心思。人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自觉春秋鼎盛,对皇子的安排即是猜疑,也是保护。
在内务府留守的卫清泰亲自去见五阿哥,甚至干脆表示愿意出面稳住一些族亲,也算逼着汉军旗不要轻举妄动。
永琪虽然得到这两边的帮助,但毕竟年轻心急。粘杆处的事情,他一直有所耳闻,此时再看进保,突然明白皇帝的深意。
这应该就是皇阿玛给自己留的人手,虽然也是监视。
年轻的皇子和并不十分灵光的粘杆处首领,在一起碰了碰头。进保大着胆子让永琪用了粘杆处特意豢养的信鸽传讯,与此同时却听闻有大臣浑水摸鱼,直指珂里叶特犯上作乱,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的叶赫那拉,也颇动了心思,隐隐有些附和的意思。
永琪觉得自己就像大海里的孤舟,随时都要被吞没。想要自证清白,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此时紫禁城里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一个不着调的贵客。
和硕和亲王弘昼惯受皇帝宠爱。任哪个皇帝有这样一个明确不篡位,坚决花样百出逗乐的弟弟,都会这样放心。他还不是白天来的,是夜里打晕了小黄门慢悠悠走进来的。
永琪正一个人愁云惨淡,两个弟弟被他护在殿里,正无聊地写着大字。而进保站在一旁,怀里尖刀锋利。
大门就那样吱啦一声打开,吓了三个人好大一跳,唯一一个粗神经看到是平常最爱的五叔,当时就乐颠颠地抱住了弘昼。
“别拘着礼了。小永理,要不怎么说五叔跟你投缘,看这是谁?”
他先摆摆手让永琪少行礼,而后从怀里掏出个木头关帝像,口沫横飞地说起关二爷如何讲义气,如何英勇天下无敌,忽悠地小十一愣一愣的,才把那关帝像往他手里一塞,让他一边自己傻乐着去。
“总算对付了一个!”弘昼丝毫不掩饰他忽悠小傻子的行径,对永琪说道:“办不了的事情,不会跑吗?”
永琪混乱的大脑像乌云天见到了阳光,顿时明悟,大喜之下就想给弘昼磕一个。弘昼常年习武,动作比他快多了,一把掐住永琪的手臂,大摇其头叹道:
“皇阿玛有我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已经够生气的,要是知道有你这样蠢的孙子,说不定能气活过来不过,以眼下的情况,你未尝没有那一天,到时候得是我拜你,别乱了座次啊。”
“五叔,永琪现在忧心似煎,您就别开玩笑了。您来这里一定想妥当了,永理和永琰您带走吧,眼下只有您护得住他们。”
“这俩小崽子?甭天真了,我没兵也没人,到时候那些人发发狠把他俩装麻袋里套走咯,你该怎么办?小子,听我的,把他们带着一起跑,没有皇子可以供他们闹腾,京城当时就安稳了。”
永琪还想说什么,永理已经跳着听话听到了感兴趣的地方,问道:
“跑到哪里玩啊?”
“好小子,刚刚五叔说的关二爷千里走单骑,你觉得怎么样。这回跟着你五哥,骑大马,去老远老远的南边,跟关老爷一样威风。”
弘昼还想转头再忽悠忽悠永琰,却见永琰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看着他问道:
“五叔,我们和五哥一起走,皇阿玛不会生气,五哥也不会难过对吗?我听出来了,外面有许多坏人……哎,也不是,我也没听明白。总之我们得走,对吗?”
弘昼抱着永理,看看永琪,再看看永琰,愣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说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
“等我下次办大葬礼,可不要你来参加!”
永琪被一句话噎住,这个叔叔视生死为常理,最爱出活丧,看兄弟臣子给自己在棺材前上钱。永琰则觉得被戏耍了,鼓着嘴不说话,进保苦中偷笑。
弘昼拍拍永理的肩膀,再忽悠他几句,然后不再逗乐,一本正经地嘱咐如何化解帝王疑心,自己沿路已有一些安排,希望能帮上忙。末了走的时候,永琪还想郑重道谢,弘昼又是一把给他提起来,说道:
“别,为皇兄,为你们,也是为我自己。大清没了我上哪儿遛鸟逗蝈蝈儿去。永琪,切记戾太子前车之鉴,爷走了。”
永琪眼泪被暖了下来。昔日汉武帝之子刘据被人陷害谋反,也是这样去寻父皇要个清白,最后含恨上吊而死。五叔是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辙。
前事种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永琪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
他看着两个孩子高举着玉碟,把警戒的一众官兵吵的发愣,不敢碰他们也不敢放他们。
为首的浙江提督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转机,在马上向永琪一拱手,恭敬地告了冒犯之罪。而后命令亲兵把永琪和进保捆住,自己则亲自带着四个人往皇帝行营处走。
两个小的神经再大条也感觉到此时非常不对劲。永琰主动拉着永理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自己的皇阿玛。
其实他俩也想拉永琪的手,但是五叔说了不让这样。想着五叔的交代,两个小孩没给皇帝反应机会,就一把抱住了一边的大腿,没有大喊大叫,光瞪着纯真的眼睛无声落泪。
殿里永琪也是一般哭法,先跪下磕头。他和进保都被绑着,颇有些踉跄。
“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没料到如此顺利,也没料到是这个情形。实际上,他从没见过真正的兄弟情分,对弘昼的宠爱也总有防备在里头。
此时见三个儿子如此状态,心底最隐秘的,希望兄友弟恭,父子安乐的愁肠被催动,冷硬的心开始有些柔软起来。
“松绑。”
浙江提督赶忙麻利地动手解绑,而后告退出去。
皇帝拍拍两个小的,让李玉带他俩去找各自的额娘。踱步到还跪着的永琪面前,想要喝骂,又皱着眉头转而对着进保:
“进保,枉朕待你推心置腹,你以何待朕?”
进保也是泪人一般,重重给皇帝磕了个头,说道:
“皇上,奴才是天生的笨人,遇上大事只知道皇上的安危是顶顶重要。奴才看到皇上龙体安健,真是说不出的开心。皇上,您罚奴才吧,怎么着都成,是奴才做错了事情。”
进忠伤勉勉强强好了表面,已经继续过来伺候着。他讶异地看了看进保,十分好奇是哪路高人给眼前众人出的主意。
皇帝沉默良久,没去管进保,随他趴在地上默默流泪。
“永琪,你本该坐镇京中,护佑百姓平安,如此擅离职守,岂非辜负朕的期望。”
“皇阿玛,百姓安危仰赖天子安危,天子安定就是万民安定。儿子失了定力,实在有错。好在护住了永理永琰,若路上有个闪失,儿子真是……儿子真是百死莫辞。”
他这话说的皇帝舒心,也全无错漏。永琪自己更是触动情肠,想起永琰一路上吐的面有菜色但始终不叫苦,永理也疲惫不堪,但总是打起精神逗自己开心。进保更是身兼多职,一路上忙前忙后。这一番辛苦汇作眼泪,哭的是千真万确,无可挑刺。
“珂里叶特氏悖乱,你虽不偏袒据实以报,但朕不能不处置。永琪,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可你要明白,有的事情,朕只能如此去做。进保,你那些密信,做的很好。”
皇帝眸色深沉,进忠和进保都是心头一凉。永琪更是身子一颤,他看向进保的眼神愤怒而担忧,让皇帝满意,让进保愈发滴滴落泪。
“奴才谢皇上。”
“都退下,永琪留下。”
皇帝满意地看着同甘共苦许久的皇子与太监首领,顷刻间友谊荡然无存。这才安心地屏退众人。
进保目不转睛地告退离开,进忠知道内情,走出殿外后便追着进保。旁人见进保安稳出来,正想上去奉承,一见进忠又纷纷散开。
“京中到底如何。”
进忠一直在接进保的密报。皇帝也一直知道一行人路上的行踪。之所以如此高高拿起,轻轻落下,这些密信功不可没。
“宗亲互相压制,卫大人稳住了汉军旗,皇上的密信早到了京中,八旗各支族长见咱们走了,都精乖地出面,想来早已无事。”
进忠见进保不上套,也不欲再问。两个人走远些站在外头,一时沉默,进保突然开口道:
“师哥,你在御前为我周旋,多谢你了。”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皇上新立了缉事厂,往后你私下里可以喊我一声,厂公。”
进保的表情很精彩,疑惑和震惊来回的转,最后成为一声很小的质问
“你不要命了?”
进忠龇牙一笑,沉声说道:“你按着小爷的伤口了,快撒开。”
进保赶紧松手,连声地问询进忠伤在哪里了,怎么伤的。进忠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才继续上个话题说道:
“不是东厂,也不是锦衣卫。皇上这段时间心里不慌了,又觉得依照前明旧制,缉事厂权力太大。这不刚把缉事厂彻底归到内务府底下,只对内不对外。我呢,提了几嘴这次立了大功的长杆枪,皇上想让我负责此事,粘杆处过了明处照旧原样存在。”
进保松了口气,过一会儿觉得不对,气的黑了脸说道:
“你去搞火器了,这累死人的活计我得一个人做呗。”
“要不是我天天吹风,你那人头在不在脖子上还俩说呢,现在找我的不是?”
李玉遥遥地走过来,看两个徒弟都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走到二人面前,一咳嗽,一摆拂尘。三个人噤声而立,忽然相视一笑,既为劫后余生也为彼此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