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顾来在画纸的留白处写好这几句词,然后将完成的作品交给一对老年夫妇。
老两口接过来一看,不过寥寥数笔,夫妻二人的神态就跃于纸上,满意地点头称许。
老先生又看了看边上的字,骨力铮铮,又不失一种文人的秀气,忍不住竖起大拇指道:“小姑娘,好俊的字!”
顾来笑了笑,道:“您二老满意就好”
老先生道:“东坡居士的名句虽多,我独爱这首。不过用柳体书写北宋的词,多少缺了点韵味”
顾来提着笔,略一沉吟,在画纸上写下《江城子》上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黄庭坚曾评: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我小时候也曾拿他的《寒食帖》练过,很久没写了,一时兴起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老先生看后,捋着胡子快意一笑,“这么漂亮的孩子,这么好的才华。果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抬眼看了看越发低垂的天空,大约是要下雪。顾来清点了一下今天的收入,竟还不错。刚将画具收进背包里,大雪就来了。银白色的雪花,轻舞飞扬,眨眼间,已将城市这方最繁华之地包裹成银白相间的世界。
一小撮雪冰冰凉掉进脖子里,顾来一个激灵,捡起地上的画板和背包,小跑着离开广场,在斜阳的萧萧寒风中跳上公交车,径直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画板抱在怀里。
这画板应该是用过很长时间了,四个角磨起了毛边儿,斑驳的颜料染在黑色的帆布面儿上,洗不掉了。右下角用水彩描绘顾来两个字,背景细心修成了向日葵的形状。
很有设计感。
车身轻晃,公交车徐徐开出站台。顾来望了会儿窗外的繁华盛景,然后把戴着口罩的下半张脸埋进厚厚的羊绒围巾里,闭眼小憩。
到了站,天黑透了。
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飘过,好像夕阳下鸽子掉落的美丽翎羽。顾来拎着画板跳下车,正要往路边走,到下一个车站转车回学校。突然有人从前面横冲过来,蛮横扯下她的背包,火速闪进右侧街道。
顾来摔在地上,脑袋重重磕到路缘石上,疼得她骨痛欲裂。
她看着那人在人群间穿梭,很快蹿入一个窄巷。情急之下,当街大喊:“抓小偷!”
街上的行人纷纷回头,像是一群木讷的呆头鹅,看几眼雪地上挣扎爬起的女生,目光平静漠然,回过头去继续走自己的路,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顾来一路追过去,过了窄巷,进入一条安静的街道,那人影始终在前方百步左右。
“站住!”
街道上行人如织,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将白色的雪地压出长长的黑色印记,一条又一条,交错在一起。
潮湿,混乱,丑陋,难以呼吸。
黑影转身又进入一道胡同,不见了踪迹。
“站住!”顾来又喊了一声,气喘吁吁辨别地上的脚印,仍不停地跑。
胡同七拐八弯,越走越死,她再找不到小偷的行踪。
顾来扶腰站在街门,大口喘着气,防尘口罩贴在她脸上急促起伏,额头渗出一层闷汗,细碎的发丝湿漉漉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她转着脑袋看了圈四通八达的胡同,胡同空无一人,穿堂冷风擦着青砖玄瓦呼啸而过,吹起地上的垃圾枯叶遍地跑。
更衬四周空寂。
顾来心底浮起一种森然的凉意,头上的热汗仿佛骤然变冷,像虫子似的往脑子里钻。
手机钱包证件通通都在书包里,往回走的时候,她眼睛几欲泛酸,不愤怒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刚走过一条窄巷,远方隐隐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个声音说:“你别过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
顾来停了一停,拔腿就跑。弯进小道,绕过一堵高墙,抬眼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拿铁棍的男子。
他一身干净利落的单调黑,风衣挺拔,一片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黑色口罩之上,那眼光灼热如火,利剑一般。
在顾来看过去的时候,他平静地拿起铁棍,朝男人后背砸了下去!咚!一声。男人当场被打得一个踉跄,龇牙咧嘴跪在地上。她的背包飞出去掉在一旁,拉链开了一半,东西散落一地。
顾来一惊,是那个小偷!
小偷指着黑衣男子,气冲斗牛地骂道:“你,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
他刚开口说了一句话,铁棍再次举起,照着他的脸就砸了下去。小偷硬生生挨了这一棍,痛的整张脸几乎变了形,意识到今天碰上硬茬再不敢嘴硬,嘴里不停求饶。
“滚!”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那男子拎着铁棍捡起地上的书包。背对着,看不到那贼人的手慢慢伸到了腰后。
顾来眼尖,当即大喊:“小心!”
男子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啤酒瓶擦着他的耳郭,在身后的墙壁碎成渣。借着这势,小偷瘸着腿退到门廊下,气汹汹指着男子,嘴里也不知骂了句什么,转身落荒而逃。
都是欺软怕硬的。
他将铁棍扔在石板地上,然后拍了拍手,余光扫了墙角的顾来一眼,他捡起地上的书包。散落的笔袋钱包一件件捡起,丢进去,很平静淡然的样子。
站定一秒,他缓步朝她走来。
皮鞋踏在雪上,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来下意识后退半步,身体隐入暗处。他竟就停了下来,在离她近两米的距离,站住。
两人都戴着口罩,大眼瞪小眼。
不同方才,此刻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沉静温和,将她看了一会儿,淡笑问道:“你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嗓音清透得像泉水。
顾来仍有些懵,讷讷点头。
“看看东西有没有少”他又说。
她目光落下来,他拿书包的手臂伸直,抓着书包带子的手指骨节根根分明,在昏昧的灯光下依稀可见脉络清晰的青色血管,手背上蹭了几道雪泥,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的手仍悬着,见她半天没回应,再次掂了掂。
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顾来微一失神,即刻走上去接过书包,拉开拉链。
急切的动作落在他眼里,只道里面真有什么贵重东西。目光不经意在她脸上落了一道,缓缓移开。将要走,顾来掏出一包纸巾,过去递给他,“给!”
纸巾小小的一包,印有粉色的卡通图案,拆封过。
他看着,眼睛微眯。
顾来指了下,“你的手脏了”
“……”他低头看了看,淡笑接过,“谢谢”
“应该是我说谢谢。你……你用棍子打那个人的头”
“怎么?难道你还心疼一个小偷?”
“不是,我是怕如果你把他打……”那个字顾来没有说,“那不是害了你”
他静看她两眼,走到一旁捡起地上他的背包。
经过她身边时,说了句:“走了”
许是他温和的气质让人不觉得他是一个坏人,顾来紧跟上去。
小巷破败,堆积着家具和摩托车等杂物,刚才光顾着追小偷,现在要出去,顾来才意识到她到底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巷子里跑了有多远。
巷子里静悄悄的,两道脚步声此起彼伏。
顾来一路跟着他走,隔着三两米的距离,悄悄打量他的背影。个子很高,虽然清瘦却不单薄,走起路来背脊挺直,斜背着一个好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里面应该装了重物,有坠感。
顾来猜测着里面会是什么。
顾来在京城待了三年,附近的街道都很熟,虽然没有进过这里,但大致方位她分的很清楚。走了一会儿,发现他心里貌似也有一张京城地图,左转右拐,目的明确地朝先前主道的方向走。
顾来问:“你是京城人么?”
“不是”
“噢,可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在这里工作”
是这样,看他的年纪轻轻,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她想多问一些,又觉得有点不礼貌。很快回到主道上。顾来捡起地上的画板,背在身后。
“走了”他说。
“再见!”顾来冲他招招手。
两人分道扬镳。
她随着人群走到路边,走出一段距离了,没忍住回头望一眼。他在等绿灯过马路。侧影高高的,没有打伞,雪花落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顾来停滞数秒,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突然喊道:“……等,等等!”
听到声音,他稍稍扭过头,看到她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过来。路灯高高照着,她长发在风中轻晃,宝蓝色的书包,也跟着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
绿灯亮了,人群走向马路对面。他站在原地等。
“还有什么事?”他问。
顾来吸吸鼻子,低头在书包里掏了掏,掏出一把折叠伞给他。风吹的她脸蛋红扑扑的,鼻头也红,“雪大,这个你拿着”
他不要,“你自己用”
“我有帽子!”
他愣一愣,继而笑了一下,说:“谢了”
马路对面一大群行人涌过来,信号灯变了。
她多看他两眼,抓紧时间说:“我叫顾来,往来的来”不知是忘记要问他的名字,还是担心他赶不上绿灯,她再次冲他招手,“再见!”
他口罩上的眉眼微弯,撑起折叠伞,走上人行道。
顾来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转身走了。
回到学校,雪还在下。
宿舍里暖烘烘的,白加新抱着一袋薯片坐在电脑前追剧,余光里门被打开,有冷气涌进来。她转过头,微微后仰一些,就看到了一个雪人!
顾来整个人都是白色的,衣服、帽子、眉毛,连眼睫毛上都挂着雪花。更不可思议的是,左手肘的羽绒服竟开了一个洞,白色里隐隐透出软白的羽绒,沾满泥污。
白加新目瞪口呆,“我的天!不是说去公园写生?怎么搞的!”
顾来也是坐上校车才发现衣服破了,应该是摔在地上刮破的。本来也没觉得怎么样,看到了,只觉手肘一阵剧痛。她咬牙忍着,回寝室前先去了趟校医室。
头上的伤其实不重,倒是肘部磨得比较厉害,一片血肉模糊,连衣袖上也渗出血迹来。校医给她清洗伤口的时候,药酒碰到破口处,她只觉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疼的掉泪。
校医紧张的视线三番两次落在她脸上,最后问:“要不要报警?”
顾来哭笑不得,“医生,我摔地上了。报警?难不成让警察叔叔撬地砖?”
顾来站在门口,像只漂亮的流浪猫一样,摇摇头抖落发丝上的雪。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宅女,你是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吧?不知道咱们华夏大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盛况”
等顾来换上睡衣,擦着头发从洗手间走出来时,白加新已经关了电脑,趴在桌上写高数卷子。
上个月期中考,白加新的高数再次圈红。大学三年,这门课程她已经挂了三次,每次雄赳赳气昂昂跨进考场,却总被现实给的一巴掌打到鼻青脸肿。
“我敢保证,全国最倒霉的建筑系,就是我们了,你见过读建筑的要反复重修高等数学吗?”白加新啃公式啃得要疯掉,“我还是个孩子啊,要我的命拿去好了,干什么要拿微积分来羞辱我!”
顾来脚上踩着毛绒绒的兔子拖鞋,从书包掏出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104是混合宿舍,原本是四人间,不过现在就她和白加新,还有文静三个人住着。另一个女生是从国际政治学院分过来的,大四的师姐,这个学期已经出去实习了。
三个人中,顾来和白加新就读建工学院,文静则来自法学院。因为法律系和建筑系对数学的要求并不高,所以微积分都是在大教室一起上的课。不过相对于顾来这种理科生来说,高数还是比较容易的。
大一期末成绩出来时,白加新看着电脑里顾来的成绩单,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
整个建工学院,就顾来一个满分。
所以,还是尽量避开这个容易出人命的话题为妙。
顾来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面,手机在旁边充电,她从电脑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小书桌上打开。
收件箱里未打开的邮件有好几封,其中一封无主题邮件是昨天下午的,寄信人是裴邵南:
明天12:00,和平饭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