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他们过去的时候,摊位上的人已经不是很多。夜风将篷布吹的哗啦哗啦响,他们安静站在外圈,先旁观了一会儿前排的几个青年玩枪。
竟然,始终没有松开手。
风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凉凉的,手心却越来越热;顾来一点也不敢动。裴邵南倒像没发生任何事,认真看他们玩枪。眉宇舒展,眼睛黑白分明。
像过了很久,面前的青年突然气恼地丢下枪,眉心之间隐隐挂着浮躁,五颜六色的气球,仿佛已毁掉他对奖品的渴望。
“这个很难的”顾来细声提醒,试图找个话题转移手上的注意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接过老板递来的□□时,他终于放开了她。
手心带着余热,仍旧是温软的。
顾来的手在冷风里晾了一秒,重新踹回兜里。
他摆弄了两下枪,下巴往旁边挂满布偶的铁架指了指,微侧过头问她:“想要哪个?”
顾来抿了下唇,随手一指,“那个吧”
裴邵南顺着看,先是眯了下眼,继而轻笑出声——就一个拳头大小、通体黄色绒毛的玩偶,不认真看几乎辨不出物种。看来是在给他留余地呢。
他问:“那是只,鸭子?”
“嗯”顾来说,“挺可爱的”
“行,那就小鸭子”他站在红布桌前,直接把枪举起来用左手臂架着。
砰!砰!砰!
随着一声又一声清响,挂在木板上的气球一个接一个炸开,色彩斑斓的碎片不断飞出,一部分贴在了摊主生无可恋的脸上,一部分横七竖八地落到地上。
眨眼功夫,木板上的气球竟全部偃旗息鼓。
顾来张大嘴巴,扭头看他。
裴邵南换下另一支枪,继续扫射。
四周有不时停下来看热闹的人,方才的年轻男女还没有离开,女孩掐了一下男生的胳膊,说你看看人家男朋友打得多准,你怎么这么废柴,一个气球都打不到……
枪声暂歇,他回了头,原本想让顾来也试试,却被她崇拜的眼光看得窘迫,摸摸鼻子笑笑,“看来今晚手气不错”
从京大开车回家的路上,裴邵南接到外婆的电话。得知裴邵南元旦后要去一趟海市,便问他还记不记得海市陈家的老太太,如果有空,就顺道去拜访一下。
这么说着,就顺理成章拐到了这通电话的真正意图,说是陈老太太膝下有一孙女,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两家人已经通了气,看他哪天合适,安排两人见一面。
裴邵南笑道:“上回我带顾来回去,您还对人家小姑娘嘘寒问暖、关爱备至的,现在就又给我介绍其他女孩子。还是大学教授呢,思想那么迂腐,是打算让我娶几个?”
贺老夫人骂他没正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以陈家的门庭,要什么样的亲事没有?我这个老姐妹如果不是看在和我闺中相识的情分上,能打听到你,还亲自开口跟我提了这门亲事?”
裴邵南停车等在小区道闸外面,等系统识别车牌后,一边开进去,一边浮皮潦草地笑了下,“是是是,是我吃了葡萄还嫌酸”
老人家叹了口气,“至少不要驳了陈家的心意,日后两家还是要往来的,你们这些后辈也应该相互认识认识,交个朋友。那姑娘小时候我见过,很标志的一个人儿。你若是见了,觉得不喜欢,外婆还能按着你这头牛吃草?”
裴邵南道:“行,我去见见”
跨年夜,学校到处都是亲热的情侣。树下、墙后、教学楼里、垃圾桶旁边;造物者无处不在。
顾来视若无睹从一对啃嘴巴的情侣旁边走过,上了台阶,走进寝室楼,远远就听到白加新站在104门口和米洛沟通拍摄技巧:
“大姐,如果你要拍我侧脸的话,麻烦拍右侧脸,因为我右脸比左脸好看一些;如果你要拍全身的话,就把镜头拉低,这样显我腿长……”
白加新搜肠刮肚地交代了好多,听的米洛头晕脑胀,回头见了顾来,米洛大喜过望迎上去,把相机塞顾来怀里,如释重负地抹一把额汗,“救命!白加新这疯婆子太折腾人了!你来给她拍,我先撤!”
说完,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转过走廊尽头,消失不见了。
白加新叉腰,“自己菜,怪我?!”
顾来笑,“不是说元旦回家,你怎么还在学校?”
顾来走进宿舍,把背包放在椅子上,看到桌上的快递还没拆,厚厚的快递盒子,体积挺大。她找出美工刀,沿着封口划了一道。
浅褐色的快递盒子下是另一个包装精美的蓝色礼盒,看这质量,不像刷单。顾来抿了抿嘴巴,拆盲盒一样,用美工刀在礼盒上轻轻又划了一下,沿着盒子两边打开,心里的某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竟原来是一只鼠奎特!
暴瞪的眼睛、超尖超长的犬齿。愚蠢又无辜。
白加新怒火中烧,“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本来打算今晚和米洛去奥体中心支援我老公的,结果人太多,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踩我鞋子害我摔了一跤,新买的耐克脱臼了,应援牌也被偷了”
“确实,太过分了”顾来斜靠在桌边,轻声喃喃;手指无意识摸摸鼠奎特毛绒绒的耳朵,想起某人第一次送她玩偶的情形,那红到脖子的清纯模样。
真是奇怪的感觉啊!明明路堵死了,感情已经伤了,自尊也戳烂了,他们已经回不去以前的状态。可是再见面的时候,却仍是一副别来无恙好久不见的样子。
虽然她没有刻意为之,但下意识的举动已经淹没理智。
或许……顾来沉沉踹了口气,放下鼠奎特,冲出寝室。
白加新惊诧,追出去。
寝室外面是一条种满白杨树的过道,高高的枝干,张牙舞爪地遮蔽了路灯大半的光线。夜间的这个时候,灰暗且人烟稀少。
她一直跑,一直跑,很快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大城市深夜的街道上车鸣汽笛,人声喧嚣。
司机把车停在路口,说通往奥体中心的那条路早被围观的人群堵的水泄不通,全是从全国各地跑过来看明星的,就连来往的车辆也停下来看热闹,很难找到地方停车。
顾来站在路边,望着那栋大楼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她不愿跟他们挤,之前在网上搜过,这种跨年晚会一般结束在凌晨,现在不到十二点,顾准应该还在现场。顾来拿出手机找到顾准的电话,直接就拨了过去。
那边很快接起,接了电话却一直沉默。许是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顾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依稀听到那一端笙箫华丽,夹杂着低语浅笑的声音。
两边都不说话。
沉静片刻,顾准的声音落入耳中,有些意外:“顾顾?”
顾来停在一棵大树下,远远看过去,奥体中心外建筑大面积的玻璃上闪映着璀璨灯光,应援灯四面八方,各种深浅不一明暗各异的彩色,像密密麻麻闪光的鱼鳞。
眼睛有些痛,她低下头揉了揉,很低地嗯了声。
顾准微吸气,听到那边的异响,“你在哪儿?我好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在奥体中心外面……宿舍关门了,我进不去”很好!在外面晃荡了几年,好的本领没学到,说谎的本事倒是见长了,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不知道顾准有没有识破她的谎言,反正是立马告诉了她一家酒店的地址和房间号,她知道那个地方,就在奥体中心附近。
顾准说:“外面太冷了;你去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然后就听到电话那边,顾准低声在和人说着话,像是对身边的人。这时,马路对面一家花店的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对情侣抱着鲜花说笑着从店里走出来。
顾来稍稍一歪头,多看了几眼。
很快,顾准的声音再次回来,“顾顾,有在听么?”
顾来心猿意马地哦了一下,挂断电话,将尚有余热的手机收回兜里,走上班马线。
等顾准赶回酒店,在走廊看到顾来的时候,她正抱着一束向日葵,盘着腿坐在地上玩手机。可爱的小熊帽子围巾,蓬松软软地兜在脑袋上,很安静,又有些孤单。
听到电梯叮!的一声,顾来从手机里抬起头,朝他看了过去;刚出电梯的顾准单手抓着外套,站在酒店长廊的尽头远远地看着她。
走廊光线幽暗,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表情。隔得太远了,只觉那剪裁立体的鸦色衬衣,愈发衬得人高腿长,肩膀挺括。他也是真的高,近一米九的个子,她踮起脚尖,也只勉强够到他的下巴。明明初见的时候,他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真的!
即便他比她还大两岁。
少时的记忆总是很混乱,可顾来可以很清楚的记得那天,太阳很大,连风都没有。大伯突然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来她家,因为腿脚不便,托妈妈帮他把孩子清洗干净,对正在看动画片的小顾来说:这是哥哥,以后会跟她一起上下学。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娇生惯养,以自我为中心;打量一眼灰头土脸的男孩子,他身上全是面包腐坏的那种臭味,远远就可以闻到,不由得满心抗拒。
顾准的名字是爸爸给起的,拿书架上的《新华字典》随便翻一页,就定了这个名字。
八岁的小顾准,从没上过一天的学,字不认识两个,连一到十的数字都念的磕磕绊绊。八岁的顾准,跟六岁的顾来读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
其实她是一个优秀而骄傲的女孩子,至少在她的圈子里,她不愿意承认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又瘦又小,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是自己的哥哥,也不愿顾准承认。
“不许跟同学说,你认识我!”她的要求,蛮横又无理。
庆幸的是,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沉默到,足以让任何人忽略他的存在。教室最后一排那个靠近垃圾桶的角落永远是他的位置;吃饭永远是一个人,坐一张桌;上学下学永远是一个人走,跟在顾来身后,四五米的距离。
那年夏天的太阳灿烂而刺眼,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子的裂缝中,渗出闪闪的红色斜晖照在两个孩子身上,小小的影子晒在水泥的路面上,也是四五米的距离,不可能再近了……
作为记忆的顾准在她脑中充满活力,任何时候都会跳出来,干扰她正常的生活。她百思不得其解。以至顾准缓步走来,高大俊挺的身影笼住她头顶光线的时候,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在那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两张脸。
一张是她认得的,从小熟悉的;另外一张,就近在咫尺。惊才艳艳的Superstar,耀眼夺目,不过惊鸿一瞥,但足以让她疑惑不安。
顾准半跪下去,深邃如潭的眼睛看了看顾来的脸,微抬头,又看了看头顶的门牌号,道:“是4114,不是4110”
顾来点头,“我知道”
是不想给他招来流言蜚语。顾准没再说什么,伸手握住她的手肘,将她从地上扶起。
到了真正的4114门前,用房卡开门时,他不经意扫了眼她怀里的向日葵,停一秒,推门而入。
等顾来冲了热水澡出来,看到床和墙壁之间的过道上已经被两床棉被铺满,垫一床,盖一床。又看到顾准背靠着墙壁坐在棉被上,左手松散地搭在膝盖上,右手垂下来,拿着手机看。
他也才刚洗完澡,因为低着头,额前的头发软软的滑下来,半遮住了眼睛。她记得很多年以前他坐在教室里做题,也是这样,或许是那时年纪小,又是学生,头发要更短一些。
一样的清清冷冷。
顾来挨着顾准坐下,手上没停,绑着丸子头,“还不睡?”
顾准轻摇了下头,“睡不着”
“可我看你很累的样子”
“还好吧。你困么?我把灯关了”
顾来也睡不着,抱着膝盖,盯着他看。顾准被看的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闪了一下,“怎么了?”
她指了指耳根,说:“你头发长了,跟以前不太一样”
顾准笑着揉了揉脑后的头发。《破窗》是一部关于犯罪心理学的悬疑电影,他在片中饰演一个亦正亦邪的落魄魔术师,为了让自身形象和角色更贴近,在电影拍摄期间一直留着头发。
门铃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她抬头看了顾准一眼,他安慰地拿手心压了压她的肩,“估计是品牌方来取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