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梁城的夏天其实很清爽,风吹过脸颊都不带一丝潮气。庸庸碌碌的街道上人少车少,整座城市染了一层淡淡的嫩绿,像一部放低倍速的电影,给人一种慵懒倦怠的感觉。
顾准从早上六点起,便在楼下回收站的露天堆场上分拣上周接收的废品:纸皮、塑料、玻璃,金属……成吨的废品,顾准全部手动完成,加工厂的运输车会在中午过来,顾准需要在这之前把不同材质的废品进行分拣,然后将其清洁、压缩和包装,再送往不同的加工厂进行加工。
自南境回来半个月,他一直在重复这样的工作。
天气越来越热,废品本身的异味夹杂着除臭剂的味道飘荡在露天堆场上,恶臭难忍。
临近中午的时候,街头超市的老板娘过来打听纸皮的价钱,顺道来取超市上个月的单子,几分钟的功夫,再度瞅一眼那个在废品堆里劳作的男孩子,嗑着瓜子,跟李师傅讲闲话:“那个不是顾老头家的阿准?他不是在外头当大明星,怎么回来了?”
“顾老头前几天闪了腰,省吃俭用养了十几年的大儿子,还不能回来看看?”
“你当我是傻子?街坊邻居都传开了,说他是得了艾滋病才被公司踢出门的。艾滋,是要死人的呀!诶你说,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这种脏病——”
尖酸刻薄的声音钻进耳朵里,顾准置若罔闻,只当是天桥下聒噪的重金属音乐,开着叉车将最后一扎废纸垒到高处,拉起手刹。顾准扶着车门框跳下车,直身时抹了把头上的汗,才发现太阳已经很耀眼了。
中午的阳光晒得人眉心汗珠凝结,顾准疲累地吐出一口气,将手套和口罩下来,拉开身上那件肥大的灰蓝色防尘褂时,一股闷久了的热气瞬间涌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汗味。穿在里头的T恤早已经湿透,湿乎乎地黏在腰背上,黏黏糊糊的。
“李叔,我先上去了!”
“……诶!辛苦了!”
“没事儿”
顾准一如既往的平静,把防尘褂随手挂在外墙的铁钉上,转身快步跨上楼梯,上了楼。
楼下的说话声越来越远。
“是街坊邻居在传还是你在传?阿准是我们大家看着长大的,外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你这样说,不厚道的——”
他脱掉上衣和长裤,用花洒冲了冲汗津津的身子,擦洗灰头土脸时听见外头有些许动静,像是金属掉到地上。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果然是顾启年在厨房里煮东西,隐约闻到一股清爽的甜味。
走过去一看,顾启年站在灶台前,正搓着糯米圆子往沸水里丢。应该是在煮酒酿小圆子。
顾准一副不胜头疼的表情,“大伯……”
顾启年像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嘻嘻笑着把锅盖盖上,顾左右而言他,“饿了吧?再等会儿就有的吃了。去把头发吹吹干,不要感冒!”
顾准不费力气跟他掰扯,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回了房间。
搬拣铁皮时手指被划了几道口子,伤口不深,出了点血。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条创可贴,人往床上一坐,低着头撕创可贴时,眼睛瞥见床头柜上的相框。
他眸光顿了一下。
照片是初三那年拍的,那时她还是短发。两人在海市的一家面具屋里,脑袋上各顶着一个骷髅头面具,对着镜头吐舌头,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看着就傻透了。
他抚摸着照片里她的脸庞,脑子里回忆着那晚看流星雨的场景。
那一段美好的记忆尚未经过任何加工,他们带上露营的设备,跟着几个骑行南境的驴友在夕阳的余晖中徒步上山。到了山腰,顾来还觉不够,仰头望了望,说:“我要去最高的地方!”
他并未犹豫,说好。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他们终于站在了山的顶端,是最高处,离天空很近,晴朗低垂的幽暗天空让原野变得如同史前天堂般安静祥和。她对新鲜的事物永远感性,很难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提着煤油灯,沿着瀑布岸线上下乱跑,简直开心得要死,等流星这件事就不知不觉的被淡忘了。
直到将砖茶丢进煮开的山泉水里,泛着银白色涟漪的水面上,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他们突然极有默契的,抬头往天上望去。
嗬,那是怎样繁盛而喧闹的星空!
密密匝匝的银光几乎占据了整个深蓝色的夜幕,无数颗流星,像赶集一样,从他们头顶猝然划过。她轻轻叫了一声,指给他看,仿佛又变回了十六岁的孩子。熠熠的光照亮了彼此的脸庞,他看到她的眼眸像天空一样明净,闪着光,就像流星那样划过天际,拖着闪亮的尾巴,散落在邻近的村庄,给疲于奔命的人们带来片刻希望。
下山的时候,她已经困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他什么都没说,就背起了她。
初夏,晚间的山风依然很冷。他们都穿的不多,吹到身上寒彻骨髓。可是,两个人身体相贴的地方,却很温暖。
她软塌塌趴在他背上,她的小手信任地搂着他的脖子,她的长发散在他肩上,发丝柔软细滑,如同流星一样美丽。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嘟嘟哝哝:“猪八戒,背媳妇!”
他笑,“有我这么帅的猪八戒吗?”
“胡说,你哪里帅了!”
“敢说我不帅,小心我把你扔到山下去!”
她勒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帅的份上,你是齐天大圣好了”
她举高手,伸向天空,“齐天大圣孙悟空!此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上天入海,精通七十二般变化,无所不能!区区一座五指山……”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顾启年在外面喊:“阿准!”
“欸!”顾准抬头回答一下,又看向照片里的女孩子,耳边好像还能听到那晚山上草地里的蛐蛐在叫,萤火虫煽动翅膀……嘴角扬起的弧度微落下去,眼中的温柔眷恋渐渐被遗憾取而代之。
他闭眼敛了会儿神,将相框重新放回原处。
走到厨房门口,顾启年正往两个小碗里舀酒酿圆子。顾准见状,转身从橱柜里拿了两个勺子出来,一个小碗里放一个小瓷勺。父子俩各端起一个小碗,坐去桌边吃。
顾准舀了小半勺酒酿,吹吹了喝一口。圆子软糯,汤品甜香。
“还要放糖吗?”
“刚好”顾准说,“还跟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顾启年笑了,又给顾准舀了一勺酒糟,把锅里煮得香软的鸡蛋也都舀给了他,视线扫过顾准端碗的左手,问:“手怎么了?”
顾准看一眼,淡笑,“划了个口子,没事儿”
前些天的状况比现在更糟,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露出红彤彤的嫩肉。他从来不是娇生惯养的学生哥,一点也没耽误顶顾启年的班,短短半个月,手心全是茧。
顾启年看着顾准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手指上的创可贴,动了动嘴巴,还是把口里的话压了下去。
顾准喝着酒酿,神情没透露出半点情绪。
其实到南境的第三天,顾准就接到了顾启年的电话。城门失火,一些无良记者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铜厂街,堵在顾启年的家里,问一些有的没的,被顾信年用扫帚统统赶了出去,他也因此闪到了腰。
这件事是顾准回来梁城才知道的,在电话里,顾启年未透露过一个字,只家长里短的问他工作忙不忙?有没有按时吃饭?他尽量把话说得漫不经心,听着像在说笑话,可惜并不成功,他满腹的担心和惦念都写在声音里了。
就如同当下。
“你这个,要打破伤风!”顾启年说。
“不用”
顾启年态度强硬,“等下就去医院!年轻人,这么不爱惜身体!”
“原来你也知道受了伤是要去医院的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顾准这话说的抑扬顿挫,声调拿的也是那不常说的京片儿,语音绵软,没有入声,儿音又重,竟是难得的率性可爱。
“……”顾启年被气笑,“臭小子!”
顾准喝了几口酒酿,迟缓地停下了勺子,“给您惹麻烦了”
他喃喃地说:“其实从跟你回来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很感激你,一直想着,你那样厚待我,不嫌弃我,在我那样难的时候帮了我一把,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努力工作,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并没有看走眼。可是,好像总是不成功”
“嗐!”顾启年眼眶发热,侧过头快速用手背抹一下眼角,欲盖弥彰地大着嗓门,“养孩子,就没有不麻烦的。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孩,你就懂了!”
顾准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感同身受的一天,但是没有说出来,不然顾启年一定是要脱下鞋子,扇他脸上的。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楼梯踩踏的轻响。很快,有人敲响了门。两人都觉得奇怪,住在铜厂街的都是熟面孔,白天不落户,要是到哪家去串门子在外头打一声招呼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顾准搁下碗筷去开门,开了门却是一怔,没想到郑皓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喏,知道你会过日子,送这个你满意了吧?”郑皓嬉皮笑脸地把水果篮子往顾准怀里一塞,大大咧咧地绕过顾准进了屋,看到顾启年也在,当即喜笑颜开地走过去,“叔,我是阿准同事,您叫我小郑就行。叔您坐,晚辈先给您拜个年!”
顾准:“……”
在飞机上枯坐了两个小时,飞机终于降落京城。旅客们面无表情地排队下飞机,顾来摸出口罩帽子戴上,背着书包,疲惫地随着人流往外走。
顾来下了廊桥,转过两面落地窗的走廊。一面窗内,候机厅里灯火通明,密密匝匝全是旅客。一面窗外,黑夜无边,停机坪上又一架飞机闪烁着灯光在跑道上徐徐降落。
她回望一眼,木然地转回头继续往外走去,同时从口袋摸出手机叫车,很快有人接单。当时顾来正走在二号航站楼的通道里,突然停住脚步,一抬头就看到了顾准的大幅海报。灯箱底子是白光,越发衬出他轮廓分明,五官俊朗得不可思议。
宽阔笔直的航站楼里,来往的旅客在她身边擦肩而过,人影穿梭,她静静站在那里。
顾来注视着他,假装自己并不孤单。
可她的确感到孤单。
这张照片是在海市拍的,当时顾准因为一张照片突然爆红网络,第一时间联系顾准的就是这家卖手机的公司。其实顾准不喜欢抛头露面,但是薪酬可观,她劝了好久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因为是第一次,又是面对这么多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顾准在摄影师的镜头下肢体僵硬、手足无措。在摄影棚里拍足一整天,被摄影师摆布来摆布去仍旧没有达到理想效果,惹得工作人员怨声载道。
她在旁边也是等得又累又饿,听到他们不那么客气的话终于忍无可忍,很凶地绷着脸瞪他们,又担心人生地不熟的,吵架会闹出事来,最后忍住了。趁他们休息的时候翻出自己的相机,笑眯眯地对顾准说:“阿准,你不要看其他的,看我……”
顾准会害怕她生气,这点她始终知道。或许也是这个原因,顾准在她的循循善诱下渐入佳境。不过半个小时,就得到了一组堪称完美的照片,一直被公司沿用至今。
当时她并没有奢望几张照片就能让顾准出人头地,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活轻松简单,来钱快,总好过在汽修厂白班夜班两边倒。为此,她还沾沾自喜了好久。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顾准在这条金银名利铺就的道路上越走越宽,越走越快。
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顾来无法抑制自己突然之间孤苦伶仃、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幻想顾准此刻就坐在赶往京城的飞机上,她在心里凭着记忆勾勒着他的容貌,冷漠而敏锐的目光,很容易回想起来。如果重逢,他会对自己微笑吗?他会双眼一亮,对她投来一瞥如同九号摄影棚那样熠熠闪光的眼波吗?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南境已经过去。顾来眨了一下眼,在脑海中抹掉她刚刚完成的幻象。
她现在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心碎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