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也许是因为发烧又淋了雨，顾来睡得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晚上的乱梦，可是没有记住梦的内容，真正醒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多了。她尝试动了动手，麻药过后的伤口开始有灼烧的感觉，好在已经退烧，虽然还有些难受，但是忍得住。
她坐在被子里怅然若失地发了几分钟呆，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整间屋子里空无一人，餐桌上摆着三明治，猪肝瘦肉粥和草莓切片，旁边用一个小摆件压着一张纸条，是顾准留下的——今天是新戏的开机仪式。
顾来一眼看完，抿唇将纸条对折摺好，放在桌边。
顾来坐下，拿起小瓷勺，舀一口肉粥放进嘴里。粥的温度她刚好能够承受，小瀑布一样的热粥落在喉咙缓缓而下的快感抵消了如同封闭在棺材里一样的滞闷。
一盅猪肝粥下肚，顾来腹中灼痛全消。
她喝完粥，又把三明治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草莓打包带走，在出租车上吃。
临到门口，忽又折身返回阳台。
小苗苗已经一寸多高了，指甲盖大小的两片叶子，嫩嫩的根茎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
顾来想摸它一下，但担心碰坏了，抿抿唇又退了出去。
前几次来去匆忙，没有认真打量这个地方。
龙泽胡同。
一个名字听起来很古老的居民区，这样的地方居住都是其次，雨后的早晨，静谧空灵得不像是在城里，颇有种清晨入古寺的感触。
顾来放轻脚步走在刺槐树荫下，心里静悄悄的。犹记得去年夏天经过这里，看见路两边的高墙上开满了红的紫的爬墙玫瑰，吸引了好多外地的旅客过来拍照。住在这里的业主不堪其扰，政府就把最外面的大路封死了。
顾来坐出租车回学校，路上经过一家电器店，展台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报一则新闻。顾来转过脸看了一眼，主持人的脸在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收回眼神，低头拿草莓吃。
等她到了那间物理实验课的大教室时，老师还踪影全无。这倒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空气里回荡着兴奋的嘈杂声，顾来进门的时候，白加新正背对着她和米洛说话，声音一如既往的富有感染力，上扬的尾音都传到走廊上来。
小组电脑一如既往地开着散热，顾来看见每一个小团体的中心都亮着手机屏，看着那一张张活泼的面孔，顾来心中充满了困惑。
“出了什么事？”她问白加新。
“跳楼！”白加新说，一双大眼闪着光，像宗教极端分子。
顾来愣了一下，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昨天那个天台上。但很显然今天的八卦太过劲爆，让人忍不住要跟别人分享，顾来并没有失神多久就被白加新拉了回来。
原来今天早上九点，朝阳区公安局官博突然抛出一段视频，正是昨天顾准奋不顾身救人的情景。该视频由执法记录仪全程实时记录，将顾准耐心开导，到从天台上摔出楼去的整个过程真实还原了下来。
这条微博仅仅发布不到一小时，已有数十万的转发和评论，被顶在最上面的一条写着：我当时就在商场楼下，事情发生得太快，消防员的救生气垫都还来不及充气。那是八楼，如果掉下来肯定没命……
结果还真有目睹现场的市民在楼下看到这一切，并且用手机拍下视频，立即发到网上来。现在各大网站铺天盖地，社会频道娱乐新闻头条全部是#顾准舍命拯救失足少女#
顾来看完，什么也没说，冷静将手机还给白加新。
物理老师搬着实验仪器姗姗来迟，顾来低头拿出课本，抬头时，发现物理老师闪闪发亮的天灵盖竟被一片年轻时尚的黑发遮住光芒。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在学生的惊叫中，难为情地整理额前的几绺碎发，笑得像个羞涩小男生。
“怎么样？还可以吧？”
嗯，可以，真帅！
开机仪式非常宏大，很符合S+大制作的格调。发布会上亦十分热闹，所有收到邀请函的媒体记者如约赶赴现场，粉丝则被保安和门童挡在了场地外面。
不少记者撇开了剧组来问顾准，饥肠辘辘，看起来已经急不可耐，好像他们差不多能尝到一口顾准的肉似的。
原本顾准在剧里只是一个客串，制片方卖徐Rachel面子才给了顾准这么一个对剧情无足轻重的角色。几个亿的投资和上千号工作人员的努力不可能折损，如果顾准再出事，后期直接“一剪梅”，以最大限度保证剧播时不会出什么意外。
“现在影视行业越来越浮躁，电影学院、戏剧学院每年那样多的毕业生，还有无数非科班出身的演员，成千上万的艺人如雨后春笋一样成批成批地冒出来。可是事实上，很多艺人都是直接奔着出钱最快的目标去，积攒了一些流量和人气，各种综艺真人秀的节目日夜兼程，捞一票就走人，根本不管口碑，这样下去肯潜心磨炼演技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顾准不傻的，他既然听懂了徐Rachel字面上的意思，自然也明白言外之意——
他大势已去。
所有他签下了合同。
现在反倒成了话题中心，连带着男主角梁俊效也受了冷落。
顾准今早起了床就在厨房准备早餐，之后紧赶慢赶地赶到开机现场，早餐都只在路上啃了两个馒头，期间一直跟着剧组走流程，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顾准些微的错愕后，旋即正经地对记者敷衍了起来。
他仍是那个朴实寡言的顾准，生来不肯得罪人，即使面对环伺的镜头和这些如狼似虎的记者们，照样可以应酬得非常周到。
郑皓缩在角落里接听徐Rachel的电话，因为网上的风波，请求专访的记者太多，徐Rachel便见缝插针地在开机仪式后给顾准安排了个专访，妆造正在赶往酒店的路上。
于是郑皓巧言令色将顾准从记者的唇枪舌剑中解救出来，护着顾准疾速回到车上，车子开动驶离现场，郑皓这才将平板递给顾准。
郑皓有点兴奋过头了，“干得漂亮！这件事情一出，当下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顾准没有说话，短短两分钟的视频，于顾准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直到视频最末恰恰定格在他走下天台的那一刻，顾准深蹙的眉心这才又恢复成一片淡漠，连带着肩膀也落了下来。
顾准波澜不惊地将平板还给郑皓，他因为感冒的疲累感，仰头靠在座椅上，困顿地闭了眼睛休息。突然，郑皓又鬼叫一声，将他推醒，迫切将平板再次递到顾准面前。
“阿准，梵高先生回关你了！”
顾准猛然一滞，眸中烟波骤闪。
就在刚刚，销声匿迹整整一年的梵高先生突然关注了顾准的账号，并且更新了一条微博。微博中九宫格全是顾准这一年多来参加活动，跟组的照片，文案则引用了《破窗时刻》原著小说中，男主人公丁唐的一段话：
#就像人们观察了一扇破窗后，就会本能地把其他玻璃也砸坏。在这种公众麻木不仁的氛围中，当诋毁成为了常态，犯罪随之滋生、猖獗，丝毫不觉得羞愧#
“这个梵高的微博有百十万的粉丝，虽然很久没有更新，但粉丝基数在那里，你又是因为他一张照片的契机，这才有了今天的这番成就，现在他出来辟谣”
郑皓定睛看顾准，眼睛里带着明察秋毫的锐光，“阿准，老实交代，你当真不认识这个梵高吗？”
顾准喉头一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指有些微的发抖，点开那些照片。
第一张是他在《破窗》剧组时的剧照，他双手被绑在身后，粗粝的绳索勒进他的手腕，黑布蒙住他的眼睛。那是落魄的魔术师丁唐被诬陷杀人后关进监狱，被监狱里的流氓侮辱的一场戏。戏里他靠在一根木桩上，衣发凌乱，面孔脏污，但黑布下的嘴唇却诡异地衔起一抹轻蔑和猖狂，像是在嘲笑这个世界的愚蠢，又仿佛胜券在握。
第二张是他参加某高珠高定展的路照，照片里的顾准手持黑伞，衣饰华贵，气度优雅。
第三张，第四张……
最后一张是在南境，他站在黑夜横阔的山顶上，轻衣简从，迎风仰望星空，璀璨的流星在他头顶上方猝然划过……
这条微博热度节节攀升，越来越多的个人账号也开始转载。在梵高先生的站队之下，深陷舆论漩涡的顾准这回的风评几乎青云直上。
【啊啊啊！！！梵高先生也一直在关注阿准吗？！这些路透照网上都没有！】
【好难得，去年七月份后就停更了。】
【阿准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拜托网上那些骂阿准的黑子不要再出来当跳梁小丑了，你们尖酸刻薄的嘴脸真的很难看，眼瞎吗？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你们是看不见吗？】
【我们的生活，很难脱离大众而存在。可是，如果任人云亦云的思想变本加厉地发展下去，社会上所有窗子都会被打烂，那么下一个深受其害的人，将会是谁？】
【有种救赎的宿命感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些嘲讽，甚至抨击他人身世的人，你们的血统到底是有多高贵？又或者，多自卑。】
……
很久，顾准迟缓地放下平板，仿若无事般侧脸看向车外的某一处，半垂着睫毛，叫人分辨不出他是在出神，还是在看路上的行人和车流。
郑皓试探地叫了他一声，他都没有回头，声音微微发哑地对郑皓说：“郑皓，有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