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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篇 二 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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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为会受到责罚。可那位贵人——陈家家主,凹陷苍老的眼窝迸发出两道寒光,来回在他饿殍似的身体上打量,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给他起名,唤陈宴初。

家主说,世间人多贪婪,如他这般如行尸走肉,无欲无求的人,实在少见。

他只是懒得去想,对于曾经为奴隶的他,能吃饱睡好就是唯一欲望。

他从血奴营里出来,不再是低贱的奴隶。

他成了陈家的杀手。

他跪倒在家主面前,家主静静注视着他,压迫的视线令他喘不过气来。

陈家家主拍拍他的肩,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宴初,为了陈家,成为陈家最好的杀手。”

从此,他握起刀,如同操纵者手下的傀儡,只知道杀人。二十岁的陈宴初,什么都不是,只是陈家最好的杀手,从十五岁杀掉第一个人开始,手中杀孽不计其数。他本就生的昳丽,多年浸染在鲜血里,戾气晕上他的眉眼更显浓艳张扬,他鲜少问自己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陈家家主给他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饱饭,穿上人生中第一套新衣,他这样做,是为了报恩,报活命之恩,养育之恩。

家主说,他是陈家最好的一把刀。

他受宠若惊,从威严的的人口里说出仁慈的话来,即便知道这话没多少真心,仍抵挡不住他一个陷于黑暗的人,祈盼着抓住唯一的光。

对上家主看向他宛若看着一件趁手兵器的目光,他试图在里面找寻自己存在过的身影。他觉得他是特别的,至少杀人了得,不过只是徒劳,家主的眼里容不下一只小小的蝼蚁。

他好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那些看到他提着刀,手上沾满鲜血模样的人,向他投来冷淡的、恐惧的、求饶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神情,令他已腐的心干脆欲裂。他不过是想要一个人,见过他如地狱修罗的一面,仍能向他奔拥而来。万籁俱死之中,他不愿只身一人,听着左侧的心脏胡乱地跳动,应和着岁月流连的纷沓。

不知何时何处传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时时在家主身边的那个黑衣少年,是个什么来历?啧啧,那样艳丽一张脸。”

“你说他?呵,那样艳丽一张脸,却听说杀人如麻的,那是家主身边的杀手。”

“叫什么?”

“陈宴初。”

等到初崖山的天边落日熔金,一列西域乐妓的马队静悄悄驶入城中。谁也没有发现,自从马队进入城中,整座初崖山城被一层模糊朦胧的雾笼罩其中,像是幻梦一般。

两个时辰以后,城内各处的司长和侍卫首领纷纷谈笑着步入城主宴请宾客的大殿里。初崖山城主日夜笙歌的作风在城中无人不晓,出了名儿的独爱美人,好摆筵席,所以对于今日的晚宴,众人早已是见怪不怪。

避开前殿的奢华享乐声,一道黑影蹿进了后殿的西厢房,此处是晚宴伶人舞姬的居所,纸糊的纱窗上依稀可见伶人梳妆打扮的剪影。

黑影躲过一片红香绿玉,仍在嬉笑打闹的舞姬们并没有发现异常。他在暗处警惕地观察了几眼,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倏地转身离开不见踪迹。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房间,诡异地传来低低的咀嚼声,不经意让人毛骨悚然。黑影皱了皱眉头,猛的拨开那层珠帘,只见一个女孩左手拿着一只滋滋流油的肥鸡,右手抓着精致的果子,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看见门口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连对面的黑影都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咽了咽,含糊不清地弱弱喊一声:“哥哥……”

黑影摘掉斗篷,一个稍年长的少年,露出一张刚毅英朗的脸庞来,是黑山白水的气质。

少年差点没被当场香晕,他定了定神,走到满桌的荤腥前面愤愤地坐下,荀瑾年将桌上的菜往他的方向推,奶奶的嗓音催促他说:“吃,多吃。”他径直抓起摆在中央的冰糖猪肘啃起来,肥而不腻的肉盈满口腔,他享受地眯起眼睛,囫囵着声音开口:“好你个荀瑾年,有肉吃也不叫上你哥。说,这些吃的哪来的。”

“东边的大厨房里拿的。”瑾年眨了眨天真妩媚的眼睛,桌子底下的腿一晃一晃,看得出来吃的很开心。

“哦,”少年嘴上应着,手里的动作不停,夹起几个小肉包就要往嘴里塞,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他愣了一瞬,歪着头看向妹妹,“你说哪,哪里?东边的大厨房?”

这回又轮到她的哥哥——荀彧惊讶了,手里的肘子掉在盘里,东边的大厨房煮的都是晚宴上客人们要吃的食物。瑾年贴心地用肘子刮干净盘子里的冰糖酱汁,重新塞回他手里,古灵精怪地耍起嘴皮子,说:“放心吧哥哥,我偷偷拿的,没人发现,况且这么多道菜,怎么可能有人分得清。反正总得被人吃掉,谁吃不是吃……”

“你再看看这,”顺着她的指头方向,瑾年手里正掰着个满黄的螃蟹,一嚼一吮,吃得满手腥,她神神叨叨地开口道:“这般高的雪原,城主还吃得这样好的河鲜,这说明什么?”

荀彧被唬的一愣一愣的,“说明什么?”

少女的表情立刻义愤填膺起来,身上迸发出些许绿林好汉的气概来,“说明城主生活奢靡,鱼肉百姓,还培养一堆无辜血奴,用他们的鲜血浇灌什么劳什子不死树,城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所以?”

“所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抓住城主,毁掉不死树,解救被欺压的百姓。在此之前——”她恨恨地夹起几片卤牛肉,“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用这些城主搜刮而来的民膏填饱肚子,只要我们多吃一点,城主就少吃一点。”

荀彧觉得妹妹的道理实在彪悍,只能闷头继续吃。想不通在家里一贯乖巧的荀瑾年,现在撩开嗓子眼磨着牙,像只哼哧哼哧的小猪似的吃个不停,心里替自己默哀,要是阿爹知道瑾年被自己带坏了,非追着几条街打他不可。

荀家兄妹乃是荀萍老将军的一对儿女,从小跟着阿爹在军营里长大,翻墙爬树掏鸟窝的调皮事没少干。不过总是荀瑾年指挥荀彧上树,自己则安安静静在树下待着,等到阿爹要罚的时候,总是只罚荀彧,瑾年就躲在荀老将军身后朝他扮鬼脸。旁人都说荀老将军好福气,有这么一对金童玉女,他心底骄傲的不行,脸上总装的被两个小孩闹得头疼的模样。

到底也是极富贵的人家,大鱼大肉是吃惯了的。这回实在是饿的不行,两人一路乔装打扮跟着西域去往初崖山的乐妓队伍,除了吃过几个青稞做的饼,灰头土脸的,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

至于二人为何会来初崖山,只是因为一个傀儡师的青面狐狸小木偶。

那日兄妹两个像往常一样,在街市上吃过一碗热乎乎的羊汤,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就要回家。这时小姑娘被一个打扮新奇的货郎吸引了目光。

“哥哥你看——”少女的声音透着十分的惊奇,“这个木偶跟活的一样!”

不时有路人围在旁边,对着几个翻腾打滚的木偶小人啧啧称奇,可瑾年看上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小狐狸木偶,白色的绒毛抚上去软软的,伸个懒腰比家里养的狸奴还要可爱上几分。小姑娘站在货郎的摊子前不走了,眼巴巴看着荀彧。

荀彧看见她水汪汪的眸子就头疼,上前问那个货郎:“摊主,请问这个狐狸木偶卖吗?”

那个货郎阴森森地嘻笑起来,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将狐狸木偶捧在手心里,道:“这位少年郎,我可不是什么摊主,我是傀儡师。”

“傀儡师?”瑾年苦恼地皱起眉头,细细搜寻一遍脑海,没有想起什么有关的知识。

傀儡师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官话,言行举止都带着怪异,说:“小姑娘,你可是喜欢这只狐狸?”说着不知道用的什么法术,小狐狸竟跳进瑾年的怀里,眨着青绿色泛着幽光的眼睛,直直盯着瑾年的小脸。

“喜欢……”小姑娘摸着怀里的小狐狸,嗓音怜爱得要滴出水来。

荀彧只觉得这只狐狸木偶瘆得慌,忍着恶心说:“你这只木偶的眼珠子,是真的吧?”抱起来就要还给傀儡师。

“欸,这位少年郎别急,”傀儡师神秘兮兮地掐了回手指算了一卦,抚了抚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我看这只木偶与二位实在是有缘,不如就送与二位。”

荀彧疑惑地问:“为何?”

傀儡师一改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自顾自的感慨起来:“天机不可泄露哟……”

那人一开口就故作高深的一股子禅味,荀彧顿时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拉起妹妹的手就要离开。

“欸,二位少爷小姐,切记切记,如若接下来有远行的打算,一定要带上这只木偶啊!”傀儡师在身后吼着,荀彧头也不回地带着瑾年溜回家。

什么木偶,他根本没有拿的好吧,荀彧心底一阵窃喜。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夜深时刻,瑾年恬静地睡在床上,她的宠物狸奴跑到房外抓老鼠,一束绿色的幽光闪过,只剩下一具被撕破喉咙的狸奴尸体。

一只青面狐狸从虚掩的窗棂跃入房中,摇摆着尾巴跳上床,挤进小姑娘温热的被窝,挨着她软软的腰肢睡了过去。

没过几日,就是两个贪玩的少年少女,趴在门外偷听阿爹和别的大臣商讨要事。只听见他们提及初崖山,血奴,不死树什么的,联系最近在市井听来的小道消息,二人毅然决然收拾好包裹,走上行侠仗义的旅途。至于阿爹那边,等他们救扶苍生,成了大英雄,再回来负荆请罪也不迟。

荀彧十七岁,跟随阿爹上过战场,一举成名,谋得个少年英豪的美名,和妹妹自幼随父辈游历河山,也帮地方州府破过几桩案子。少年志气时做出的决定总是一腔热血,怀抱着鲜衣怒马的冲动。即便是从小在军营里磨练过体魄,终归是温室的花朵,见不得人间疾苦。

两人以为这回也和以往一样。

离家的那夜月光特别清亮,两个少年少女一抖斗篷,抖落一地的水银,一抬腿,策上红鬃马,踏破尘封已久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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