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政事
殷从容揉了揉后颈,虽然穿着软甲,这针也是结结实实的扎在甲上,力道之大让她方才差点惊叫出声。
痛是真的。
见徐问青不说话,殷从容蹭到他面前,转身,撩开三千青丝,雪白的后颈就这样暴露在冷空气中。
徐问青动了动指尖,目光如四月冰融,他趁着月色瞧见了那处细腻的肌肤。
“没破皮吧。”
徐问青伸手将她的狐裘又往上拽了拽,遂开口:“没有。”
殷从容伸手摸了摸,确定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烟春,也是这样死掉的。”
殷从容冷呵,呼出的热气在空中挥散。
这是第一次,她切身的感受到卷进此案所要面临的危险。
在离京之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她。
年过五旬的帝王穿着明黄的衮冕,手边的折子已经批了一整摞。
“殷家的小姑娘来了。”
“臣女殷从容拜见陛下。”殷从容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礼。
徐祈宗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
“不必多礼了,今日召你前来,是想跟你论一论政事。”
皇帝抽出一张薄纸搁在桌沿。
殷从容眉眼一紧,不知这位威严的帝王为何要召她论政事,这不仅于礼不合,传出去更会让朝野震惊。
殷从容不知道皇帝的意思,便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没动。
徐祈宗见她十分紧张,闷声笑道:“你现在不如十六岁的时候胆子大了。”
是指她十六岁写了一纸诉状状告世家贵族圈禁奴隶,抢占土地,世袭爵位,有违百姓之愿。
不曾想,当时年少荒唐,这张诉状竟然被保存至今。殷从容没揣摩明白圣意,这到嘴边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从容,朕问你,以你之见,该如何解决?你畅所欲言,朕不怪你。”
皇帝已经如此下问,她自然不再矫情。
“臣女拙见,世家贵族不外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将门之后、世袭爵位这四大类,书香门第钻研诗词歌赋、典籍书画自然是美事一桩。但,官宦世家和世袭爵位多有庸碌之才,通过种种手段步入朝堂,若是庸碌也罢,左右不过是多一份俸禄。”
殷从容停下,她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向帝王,“若是奸佞,必成大祸。”
皇帝平静地看着她,又问,“那将门之后呢?”
殷从容轻笑,一张小脸俏生生的,“将门之后若衷心便是王朝的捍卫者,若谋逆,便是王朝的颠覆者。”
此话一出,皇帝眼中的平静褪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帝王威压。他起身走到殷从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就像审视一只小猫小狗,好像有一丝不满意便可以随时碾死。
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徐祈宗垂下眼,声音冷硬。
殷从容深吸一口气,压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她重新伏在地上,“陛下给了臣女畅所欲言的权力,又赦免臣女的失言,那么从容自当据实论述。”
养心殿上寂静了很久,久到殷从容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畅,眼前发黑的时候她才听到皇帝的声音。
“起来吧,你也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别说朕不舍得对你做什么,就算是做了,丞相明日就能把我这养心殿给拆了。”
殷从容松了一口气,她跪的有些久,起身的时候步子不稳,皇帝一把搀住她,将小姑娘扶到椅子上坐下。
殷从容受宠若惊。
“朕要你,帮朕一个忙。”
殷从容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又被迫站起来,只是她刚起身就被皇帝摁下去。
殷从容抿唇,知道这个忙是非帮不可了。
“为陛下分忧,是天下子民的责任。”
徐祈宗笑她聪明,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殷从容久久不能回神。
“朕要你,为威宁大将军翻案,让问青回到西京。”
这是两件事,或许也可以说就是一件事。
殷从容嗓子干涩,她甚至觉得养心殿的炭火烧的太旺,让她的里衣都被浸湿。
汗流浃背。
殷从容在心里措了半天辞,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那一天,她被一生励精图治政绩斐然的皇帝摁在臣椅上,那位帝王眼中神色落寞,看着她像在看一件稀世文物。
“殷玉轻若是男儿身,应当笔墨纸上,策论如瀑,朝堂之上,指点江山。”
殷从容听到这话像是被人狠狠地击中心脏,就像你内心深藏的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不差一字的说出来,那人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这个秘密。
而他更能成全你。
如此诱惑,殷从容差点要把心脏撑爆。
徐祈宗松开她,殷从容瞬间抓住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线迸出。
她终于将心率压下,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皇帝。
“陛下此言,有违祖令律法。”
谁知徐祈宗眼神幽深,平静地开口:“所以这事儿只能让老三来干。”
殷从容当头一棒,根本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人震惊之余又感到荒唐中带着一丝合理。
徐问青,这位最敢叫板权臣的三皇子,不循祖制,惊才绝艳,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殷从容失笑,她起身,这次皇帝没有拦她。
于是就在一个稀疏平常的寒冬腊月,稳掌王朝几十年的帝王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默契地做了一个约定。
一个足以开天辟地,让后世青史浓墨重彩来抒写的约定。
谁说女子,不能谈论政事。
又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子。
她偏要在世家贵族中为天下寒门士族杀出一条血路。
她殷从容偏要坏规矩,做先行者,做引路人,做历史长河中与名臣贤相比肩的女子。
“殷氏玉轻定然不负陛下所托。”她这次行的是臣礼。
皇帝意料之中一笑,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递给她。
“御前令,朕给你先斩后奏的权力,赦免你不敬权臣世家的罪名,只要你殷玉轻有此能力完成朕的期望。”
殷从容双手接过令牌,她叩首为三,“谢,陛下。”
离开养心殿前,徐祈宗叫住她,回眸的时候,她从皇帝眼中看到不忍、留恋、释然、期待。
“从容,这条路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甚至御史台上口诛笔伐,你明白吗?”
殷从容推开养心殿的门,外面风雪呼啸,雾霭茫茫,她头也不曾回的走进雪白之中。
在这样巍峨肃静的皇城,和这样冰冷无情的雪中,她一席粉衣,像是无聊日子中的唯一装点和变数。
就像六年前的徐问青,既然洗不清这皇城的血腥,那就彻底跳进去吧。
总有一日,春秋千载,他们会踩着作恶之人的尸骨,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青城居,殷从容终于回过神。
徐问青盯着她看了很久,以为她被吓傻了,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这是怎么了,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殷从容摇头,将那根长针递给他。
“徐问青,我在想,当年那场案子发生的先兆到底是什么?”
“什么意思?”徐问青问她。
殷从容看过关于这场谋逆案仅存的案卷,因为涉及政权稳固,这件案子记载的十分潦草。
甚至只有经过结果,没有起因。
没有人知道威宁将军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反叛,也没知道那十万雄兵怎么就跟着威宁将军造反了。
这一切都很奇怪,怪到满朝文武,默契地接受了此事。
殷从容许是被冷风吹久了,脑子有些发疼,她走进厢房,心神不安。
“徐问青,你......”
徐问青定睛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可他却没说出一个字。
殷从容抬眼,她的目光迎着他纠缠。
黑暗中,她轻轻贴近徐问青。一些事情突然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两人处在一个暧昧的距离,可徐问青没准备退,也不想退。
他总是对她,有私心。
殷从容抬手,摸到他胸前衣服上冰凉的金丝走线。微热的掌心下是一颗正在跳动,沉稳有力的心脏。
徐问青低头,撞进她探究的眼中。
他知道,有些事情即便他隐瞒,殷从容也猜到了。
她的聪明,远远超过他的估量。
“三殿下,你和陛下,有事瞒着我,对吗?”
直到今夜看到他扑朔迷离的眼神她才如梦初醒。
扬州之行行程暴露,可见皇帝没有替她保密。
烟春、徐弋怀、李文承、桃夭,这些人究竟是怎样逐一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才到扬州,就有人死了,死的还恰好是当年威宁将军的女儿。
今夜刺杀,也是徐问青提醒她初到外地,要注意安全。
殷从容勾唇,聪明如她,居然被两个人联手算计了。
先是皇帝,再是他。
这对父子达成了什么交易她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法脱身了。
本也没什么,左右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入的局,只有些不悦。
她不高兴,就想刺激徐问青。
她的指尖一路向下,勾着他腰带的玉钩,目光却闲适。
“衿风,你算计我。”
徐问青平缓的心跳好像漏拍了,殷从容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三殿下阵脚乱了。
被点名道姓的男人眉心狠狠一跳,他一把攥住殷从容作乱的手,闷笑。
“那又如何呢,玉轻。”
他干脆压着她的腰,连人直接摁进怀里,“轻轻,我说过了,总归不是为旁人乱的。”
殷从容的手死活抽不回来,徐问青紧紧地掐着她的纤腰。
她真是,忘了徐问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巧言令色。”
她冷嗤。
“我说的是真话。”
殷从容嗓子干涩,徐问青贴的太近了。他身上有一股冷香,像迷药,让她脑子几乎没法思考。
她一把将徐问青推开,撵出去,锁门。
殷从容扑在床上,脸颊微烫。
徐问青有时候真的像一个疯子,还是那种不管不顾的疯子。
门外的徐问青得意地勾唇,看来殷玉轻,也没有那么镇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