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间颓败
涂山遇遇蹲在地上，对着这一小块地方满目愁容。
谙徊说，何时在此处种出茶叶，她何时才能出这茶欢殿。
可唯有谙徊自己知晓，这茶欢殿乃即墨用一块巨型玉石所雕刻，移东海之水所氲养，未有沙砾土壤，旁人如何能种出茶叶？
这满景茶欢，无非是虚景幻想罢了。唯有她寝殿外，那一小块地方，是曾经即墨用神元种出的，所剩无多，他去后再无人可在此种茶。
谙徊倚靠在栏杆前，隐匿在屋瓦的阴影里，金色的眸子在池水的折射下显得尤为明亮，她悄悄地观察着涂山遇遇的一举一动，见她一心一意扑在种茶上，方才能安心。
明日，她便要与阿泠前往南荒人间，这些时日便由此寻个由头，让遇遇待在此处，躲过情劫便好。
可天机镜所判之事，谁能躲过？
尽人事，听天命。谙徊不禁抬眸，望向那海天一色的远方。良久轻叹后，转身离去。
“小麒麟，你快帮我看看这茶叶有什么玄妙之处？”
涂山遇遇将即墨泠生拉硬转过来，然后悄咪咪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茶叶。
即墨泠不情愿地一瞥，然后大惊失色，指着道：“你这茶叶莫不是…？”
涂山遇遇点了点头，目光及其坚定。
她不是傻子，好歹祖上亦是西姥的神兽，这茶欢殿四周尽是幻变之法，高深莫测，唯有神尊寝殿外的花园里，有生灵的气息。
可她却不知，那处究竟有何玄妙。
显然，即墨泠也瞧出了这点。
即墨泠小心翼翼地接过这片茶叶，叶子落入指腹的瞬间，一道隐秘的金光闪过，使得他眼前一亮。
那小小的茶叶上显露出一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
“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即墨泠一脸疑惑。
涂山遇遇更是疑惑，明明叶子上什么都没有。
见涂山遇遇一脸茫然，即墨泠便掩下心中疑虑，横竖他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意思，她自己闯下的事儿，干脆将一切交给她自己去揭秘吧。
于是乎，在涂山遇遇不明所以，瞪着她那亮晶晶的狐狸眼的状态下，即墨泠故做深沉状，摇了摇头，将茶叶重新放回她的手中后离去。
翌日，茶欢殿依旧悠哉悠哉地漂浮于九天之上，待穿越云层间，两道身影一青一墨，搅着云棉往南荒的方向飞去。
云巅上，二人徘徊隐匿在云层里，俯瞰人间。
半晌，即墨泠蹙眉，“看上去并无不妥。”
谙徊也觉着奇怪，眼前绿水青山山河俱在，街道车水马龙，庙宇香火鼎盛，无限繁华。与燕知知所言相差甚大。
“莫非，是被人布下了障眼法？” 谙徊喃喃着。
闻言，即墨泠眉间褶皱加剧，“能将凡间瞒的如此严实，天地间可没几个能做到。”
“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语罢，二人俯身向下飞去。
一切如谙徊预料的那般，越接近地面时，周遭的灵韵愈发地混乱。渐渐地，面前平原的颜色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翠绿，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黄的泥土，黄河不再是汹涌波涛，泉水溪流已然干涸，整体透露着死气。
即墨泠骇然，怎么如今这人界竟比荒渊还要萧条。
开天辟地之处，灵气布满天地，万物皆有灵，可此刻的人界早已是荒寂。谙徊能感受到，人界的灵韵已接近枯竭。
眼前之景令二人心思沉重，他们往前徒步走了一段路程，许久方才瞧见有处村子。
村子里荒无人烟，墙角处依稀有着散落的尸骨，时而能传出一股霉味儿。
“看来这里是荒废许久了。”
即墨泠话音刚落，便透过窗户，看见身侧的土屋内，传来木头碰撞的声响。他不禁向前侧身在窗边看去。
“小心。”
瞬间，有一把菜刀直劈过来，幸而身后的谙徊先一步发现异常，将其带离，原先的窗台上，瞬间被劈出一道裂痕。
二人顺着刀柄看去，握到的手无比黝黑，甚至有的指头上缺了几块指甲。
慢慢的，一个干瘦的身形从阴影里冒了出来，长时间的缺水和食物致使他嘴唇干裂，头发亦掉了一半，背部龃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二人的方向，阴暗可怖。在目光触及谙徊的一瞬，面上又露出几乎变态的贪婪与兴奋。
侵略的眼神，就像是在觊觎自己最珍视的宝贝。即墨泠不禁蹙眉，双眼逐渐泛上赤色，眉眼间狠戾过甚，浓烈的杀意仿若要将眼前人千刀万剐。
这时谙徊的目光突然瞥向窗台边，挂着的半截人骨。
忽然脑中有个极近可怕的念头闪过，“他们是被你给吃了？”
即墨泠不由地瞪大了双眼，尽管他非凡人，却在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一阵恶寒。他望向谙徊，而后又快速的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凡人，不动声色将谙徊挡在身后，生怕他有下一步动作。
那人并未回答谙徊的话，而是甩动着菜刀，抖擞着肩膀，不断前进，眼底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见状，即墨泠本欲用法术抵抗，却被谙徊猛的推开，下一瞬菜刀直接劈在了身后的石头上，大石头顿时四分五裂。
半躺在地的即墨泠一脸疑惑的看向对面的谙徊，不待他起身的功夫，谙徊便隔空传音道：
“南荒境内，不得用仙术伤及凡人。”
这规矩当真是有些死板…
他刚起身，忽然便闻一阵风而过，抬眸便瞧见那人举着菜刀直劈过来。
由于不能使用法术，他只好本能地作出兽类躲闪的状态，找准时机跃至谙徊身侧，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随后，谙徊迅速拉起即墨泠的右手，撒腿就跑。
前方是不熟悉的小路，身后是那人的追赶以及阴沉的低吼，到底是靠法术作战的神仙，没经过体能运动，不一会儿二人便气喘吁吁。
见况，即墨泠停下脚步，用力挣脱出她的手，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对上那副凶狠的面容。
“你干什么？”谙徊在身后死死地拽着他的右手。
“好不容易发现食物的野兽，是不会轻易停下追赶的脚步的。这样下去我们根本逃不过。倒不如拼一把。”
身体的血液忽然沸腾，兽的天性猛的被激发，他甩动了几下脖子，顿时青筋暴起，露出了更为凶狠的面容。
尽管如此，他依旧努力地让自己的语调同往常一般清越，令站在他身后的谙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攻击性。
背对谙徊的即墨泠，本欲露出野兽般龇牙咧嘴的面容，从气势上吓退敌人，谁知那人好似心里扭曲般，轻舔嘴唇后，欲望更甚。
突然，他再次举刀砍来。
即墨泠眼疾手快，一只手扣住了他握刀的手，另一只手直接掐上了他的脖根。
“阿泠，即使不用法术，你若伤他亦是触犯天规，我也难以保全。”
“我不怕，你快逃便是了。”
哪怕天雷焚火，魂飞魄散，他亦甘之如饴。
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僵持间他将那人奋力压至身下，手中的菜刀因此脱落。
可对手早已是饥肠辘辘，看到食物时，身体的能量突然爆发，一瞬间他便挣脱开即墨泠的胳膊，而后重重地咬了下去。
即墨泠不禁吃痛，下意识地奋力将他往地面撞去。顿时，那人的后脑勺被撞开了个口子，鲜血横流。
见状，趁那人头晕目眩之际，未离开的谙徊赶忙上前，用力将即墨泠拽到了拐角处，是那人视线范围内看不见的地方，而后迅速带着即墨泠，化为一阵青烟而去。
自二人在视线里消失的一瞬，那凡人便强撑着身体，往墙角而去，可那里只有几根枯木，和一两根不明的骨头，哪里还有什么活人。
谙徊风风火火一阵逃离，许是心里紧张的缘故，不小心撞翻了村子不远处的一座土地庙，气的土地公公闪现破口大骂。
待看清谙徊那浑身的神蕴与金色的眸子时，立即下跪，大呼：
“小仙有眼不识泰山，竟对神尊口出狂言，请神尊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小仙一马。”
早在几个月前，整个南荒的土地庙皆传遍了，谙徊神尊归来的消息。也不知道他这小庙是何运气，竟然磕到了神尊，这下和其他的土地公公有的唠了。
当然，前提是能安然无恙。
思及此，土地公公将头埋的更低了，鸡窝一般的头发，亦发出沙沙作响。
即墨泠低头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右手，此刻他的手依旧被谙徊牵着，手背上的伤口因吃力而剧痛，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挣脱开。
彼时，谙徊并未意识到左掌下早已是赤红一片，她不禁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生怕那人再追过来。
未等她开口，懂事的土地公公抢先一步道：“如若神尊不嫌弃，不如到再下小庙里坐坐？”
“打扰了。”
土地庙虽破小内里却别有洞天。
土地爷将二人带入另一个空间，刚一踏入即墨泠便一脸嫌弃。
“你这小仙，混的也太差了吧。”
闻言，谙徊环顾四周，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按理来说，凡是在人间说得上名字的神仙皆有庙宇，随之便是有香火与贡品，不少仙家的府邸、修行皆依赖于此，就连她这个消失了十万年的神，依然能感到，来自凡间零星的烟火灵韵，与时不时的岁贡。
土地公公作为路人缘最广的地仙之一，应当是不缺香火才对。
可这间庙宇光从外面看就已经是破败不堪，四周覆满了灰尘，不仔细看压根就发现不了。然内里更是仙光暗淡，昏沉一片，唯靠着两颗鲛珠方撑得起这偌大的空间。
忽然，她似是想起方才的那片村庄。
“这人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聪明如她，如此种种，必是人间出了问题无疑。内心不详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地，她将即墨泠的右手握得更紧了些，连带着自己的手上湿润一片，她亦未察觉。
疼痛之感让即墨泠眉头微蹙，却在瞧见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时，瞬间舒展开来。
土地公公轻叹一声，拱手俯身道：
“正如神尊所见，人族正走向一条不归路。”
说着，土地公公起身，将身侧的椅子往外挪了挪示意谙徊坐下，然后背过身去，缕了缕胡须。
良久，方才细细道来。
“自亘古劫难，众神为着苍生而殉于天地后，没有了皇娥神尊庇佑的人族，成为了案板上的鱼肉，就连那冥界逃窜的恶鬼都可踩上一脚。
后来，天帝上位，秩序重组，人族方才好过一些。然多年的欺凌让人族明白，弱者就要挨打。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人族开始盛行修仙，无数仙门就此创立。
起初众人是为了保护南荒人界苍生，可后来不知何时这份初衷竟变了。
各个国家、部落、族群之间为了私欲战争频起，广纳天下修仙者，就连修仙门派之间，为了那首位的虚名，亦暗自较劲。
仙魔大战以后，人界修仙者相助于天界，在六界中大放异彩，可却无人在意，为何连雷劫都未有过的修仙者，会突然之间如此厉害。”
“为何？”
其实这一点即墨泠亦觉着奇怪，在又一涧时，便时常听父亲夸赞人族后来者居上，无愧于皇娥神尊当年的治理，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居上“的。
“那是因为人族用了吸纳排浊之法。”
谙徊不由大骇，面部逐渐由凝重转为阴沉。
吸纳排浊顾名思义，乃是吸纳万物之灵韵，排除自身浊气，从而达到运转周天，洗髓立骨之功效。可强化自身，甚至达到治愈之疗效。
神族没有浊气，即使强行吸纳亦会产生新的神韵滋养万灵，故此法在神界是被允许的。可在其他地方是为禁术，亦鲜少有神族以外者知晓。
“到底是什么意思？”即墨泠察觉出了场上气氛的凝重，可到底是没听过这个修炼方法，只能皱着眉，看向对面的土地公。
“人族有人参悟了这项秘术，强行吸纳周遭灵气，随后将自身浊气排出，修为即可更上一层楼。”
“可若只有那一人，倒也不至于是如今这副惨状。”
“少主所言极是。”土地公又叹了口气，继而道：
“一传十十传百，现如今大多修仙之人，走的都是这个法子，为一己私欲，花草树木乃至江河湖海，它们的灵气皆被抽走，然后又被浊气所污染。神尊一路走来可有看到过一只云雀，或一头牛羊？”
这一想来，还真是…
“大自然相辅相成，那些没修炼得道的生灵，要么饿死，要么病死。其中最倒霉的就属水族一类，它们没得逃啊，唉。”
“如此大事，为何没有上报天庭？”
谙徊不由地拔高了音量，眉目之间满是愤恨。
见状，土地公弯腰拱手，急忙说：“我们上报过，哪怕是天族上仙也也好，地仙散仙也罢，谁不想自家香火鼎盛，可…可是…”
土地爷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慌乱莫测。
“休要隐瞒，你且看清楚你面前是谁。”即墨泠插道。
闻言，土地爷猛的跪了下去，谙徊不禁揣测，能让他吓成这样，难不成是帝浚…忽然她似是想起来时，人界外那隔绝一切的幻象屏障。
“是天帝有意掩盖？”
面对谙徊的质问，土地爷赶忙摇头否认。
“不是的，自仙魔一战后，天帝时常闭关，大多事情便交由扶桑帝君与东枝仙子处理。人界事务便是由东枝仙子全权打理的。”
“东枝正是南枝的姐姐，孔雀一族遗孤。” 即墨泠在一旁，适时地提醒道。
谙徊眉心上挑，直言问道：“她都做了什么？”
“未免影响到其他地方，仙子在南荒上空笼上了层屏障，将浊气锁在南荒，同时南荒的生灵亦无法出去…。”
“还有，之前灶神姐姐曾同我们说，东枝仙子下了命令，不允许尔等将此事在别处传开…否则…”
此刻，跪在地上的土地公已是冷汗直冒，他不禁将头埋起来，不敢看谙徊脸上的神色。
他既想让神尊帮助人界，又怕说错了话，得罪天宫。
未听到谙徊言语，土地公便补道：“仙子说，这是天帝的意思…并称一切等天帝下次出关再定夺。可这一等，等到现在…”
彼时，谙徊眼底仿若有千年寒霜凝结，带着些忧郁与不可置信。
十万年前，帝浚以金龙之神，于即墨座下修炼，那时的他年纪虽小，却勤勉博爱。谙徊至今还记得，每当她去荒渊那游玩时，帝浚总是随身在侧，称要保护她。
她不相信十万年的时光，会将还踹一颗赤子之心的少年，变得如此不负责任，枉称六界之首。
究竟是故人已变，还是有小人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