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偷偷
夜晚闹市,灯火通明。
何铁英送完今晚最后一单外卖,来到广场一家生意红火的烧烤店。
此刻,她在一栋大楼背面,坐在停车位旁边的台阶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大口啃着香喷喷的烤串。
广场上,灯红酒绿伴熙来攘往。何铁英四下张望,和狼吞虎咽差不多的吃相忽然平静,咀嚼的动作一下停顿。
她目光牢牢锁住那个身影确认。
夜色下,那如画的身形和眉眼,些许冷艳,几分斯文,既熟悉又陌生。
但不会错了,是他。
十多米外,斜对面的路边花台里,彩色灯饰隐匿在花丛中将花丛照亮,小巧的喷泉如精灵起舞般在花丛中旋转绽放。
男人就现身于如梦似幻的花丛前方,适逢月光与霓虹交织,透过十多米高的茂盛树丛倾洒而下,点亮了前一刻还寂静昏暗的青石巷口。
蒙尘的幅画碎片,在昏暗寂静的角落里开始一点一滴组合,逐渐清晰。一切安静的、冷漠的、热烈的、温和的、张扬的画面,完美地化作一个完美的接近幻象的真相。
她看见曾经的世界,过往的天地。
而此刻,时光河流汇聚,曾经那片“天地”与眼前这个“世界”重叠融合,她仿佛目睹了时光飞快从远方奔涌过来。
那一路,小树参天,溪聚成河;鲜花不知盛开了多少个阳春,大雁不知南飞了几回;皓月骄阳的每一次升落,山川的每一场季节变换,天地的每一幕阴晴风雪……
最后,万千风景化成一人,出现在时间的泊湾。
夜车穿行。
何铁英目光穿过喧嚣和花丛,同月光、霓虹一起,轻轻落在那个倚坐于车头,气质冷冽矜贵,容颜极是俊美的男人身上——
叶司莲背靠坐在黑色轿车车头,浅色笔挺西装穿在他身上,他一腿屈膝一腿伸向前,透出闲适和优雅的味道,即便他屈膝而坐,何铁英也看清了他颀长挺拔的优越身材。
唯独那身好看的西装她难以分清,究竟是皎洁的月银,还是罩了极浅一层蓝的灰白。
以致于在那一瞬,她以为自己误入了镜花水月。
喧嚣声里,他整个人不见曾经的青涩,眉眼棱角着渗出风月的缱绻和茂盛,还有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强烈气场,不断引来路人侧目,而他表情漠然,冷淡疏离的模样宛若当年。
目光外,城市霓彩交错,时光倒流纵横。
何铁英内心,从第一秒看见叶司莲时的惊讶,逐渐变成一种茫然的平静。
就像是偶然重遇了曾经令自己惊艳不已的绝世名画。
彼时,十五六岁的男孩如松如豹,优美矫健,散发着青葱而冷丽的朝气。
她曾在为数不多的远望和偶遇里见到过,男孩颔首垂眸而笑时,似春光普照,无限美好;当他置若罔闻,两眼无风无雪地略过旁人时,则显露出一种高傲的冷与厌;等到赛场争锋之际,他争强斗狠的姿态沉着而轻慢,狂野又浓丽,叫人为之倾倒为之心颤;而他叼着辣条与朋友漫步谈笑于街头,冷酷高傲褪去,俊美的外表下是难得一见的随性可亲。
有多少青涩而鲜活的眼睛钟情于他呢?
呵!真多余的问题。
男孩无意招惹群芳,只是天生万众瞩目。
而现在,那个性情无常、桀骜不驯,且难以捉摸的俊美男孩,如云上落下的一粒子,在时间的泥尘里,渡生成了一副风月莲花的美人相。
月非当年月,人是眼前人。
叶司莲,仍在画中。
何铁英看着新的风景。
记忆里,那俊秀如画的脸更显坚毅成熟了,他面容轮廓似雪中花、水中月般冷峭而丽质。那种冷与丽,在夜色中沁出别样的浓丽和深沉,渲染得那双眉目愈发英气逼人;他的身姿也比当年更加挺拔,如高山秀石般,周身缠绕着似月如玉的气质。
这具惯会招蜂引蝶的皮囊出落得如此端正俊美。她强烈地感觉到他皮囊之下的神秘矜傲,不可一世。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她很清楚,云端的彩翅更加触不可及了。
何铁英与叶司莲相隔十多米,灯火照亮他美好的面容与身影,熙熙攘攘众生里,她是远客,隔岸观山。
很多东西,越是美好,越是惹人垂涎。
叶司莲低头看着手机,瞧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何铁英咽下嘴里那团里脊肉,她从“坐”变成“站”,一个又一个大胆的奇想闪现,走上前say hello?或者走过去“意外”脚崴?又或者——
叶司莲却在这时候突然抬头,目光径直朝她射来。
她心一紧,和那双深邃眼眸接触的一刹那,她耗子似的连忙缩回身体别开脸,手机贴在耳朵边佯装接电话,提着一袋烤串的左手也抬起来挡在鬓角边,欲盖弥彰地挠挠挠。
“叶司莲!”一道动听的声音突然在何铁英身后响起,女人的,同时伴随鞋跟敲击地面的优雅足音,脚步的主人从她身边走过。
何铁英用手挡着大半张脸,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去。
优雅靓丽的身影来自一个手捧鲜花,浅色长衣简约优雅的年轻小姐,她朝叶司莲走去,美丽柔软的长发如海浪一样,何铁英仿佛可以嗅到那发上的香味。
女人走近,叶司莲站直了身体,他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两人面对面,十足般配美好的画面。
他们似乎很熟悉,不知说了什么,叶司莲露出一个微笑。
有那么一瞬,夜波泛泛,从心底荡漾开去。
豪车,俊男美女,不俗的气质,名贵的衣装,很和谐地装点在同一个框里。
没一会,叶司莲打开驾驶位的车门,美丽的女人也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接着车子启动离开。
鬼使神差,何铁英站了起来,她把手机放进兜里,吃到一半的烤串直接塞回包装袋扔进外卖箱,两眼锁着叶司莲的方向,腿一跨坐上车,系好头盔,启动,加油,就这样跟了上去。
夜幕下,车流星雨漫长拥挤,各自去往各自的终点。
何铁英骑着电动摩托不远不近地落在黑色轿车后头,她淹没在熙熙攘攘的车流中,在他人的路途上,行行复停停,穿过蜿蜒隧道,驶向月照长桥。
脑后的头发在风里缭乱飘荡,夜风足够凉爽,但前后灯影纷繁错杂。
渐渐地,何铁英跟着叶司莲的车下了桥,一路向左,车辆转少,阻隔消失,他和她相距五六米。
她看见他被车内温暖灯光照亮的肩膀,和曾经在下雨的,闷热的,萧瑟的,清风徐徐的白天与夜晚见到的一样。
她在后头走着或者伫立,看他朝另一个方向远去。
迟迟找不到方向的船桨在前行中倏然而止。
风停了。
黑色轿车在夜幕下转过长长的弯便不见了,只留下被路灯照得黄澄澄的空空马路。
“怎么了?”安意然坐在副驾驶问道。
她注意到男人的眼神并转头朝后车窗看去,只看见路灯,树和几辆车。
当电动摩托忽地在路旁停下,人与车在树和灯影下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弯道末端时,叶司莲从后视镜移开了目光。
他回答道:“没什么。”
何铁英将电动摩托移到路边,她摘下头盔从车上下来,与地上的影子对视。
影子头上、肩上、裤腿上沾满了蜷曲枯黄的树叶,某古装剧的一个情节随之窜进脑海,千金小姐横眉怒目指着行为猥琐的男人向众人愤愤不平地控诉:“就是这个人,色眯眯地跟着我!”
“呜嗷!”影子低嚎起来,抓着额边可怜的头发。
不堪入目和承受,何铁英两眼紧闭,手猛拍起影子的头,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儿的毛病拍个一干二净!什么抓马的抠脚的情绪全都给她灰飞烟灭!
睁开眼,地上的影子抓着头顽强屹立,接着影子手臂紧紧夹抱住头,狂摇猛晃起来
“啊——修正修正修正!给我修正!!”
落叶稀疏的地上,只见影子胸膛起伏不定,形态之奇诡,动作之多变,上半身摇摆抱头激情貌,像在施什么高端法术;下半截,双腿交换伸屈,跳出新式体操,脚步迅速出击,狠踩猛跺又碾又擦,壮似沾了大便。
准备下个早班回家陪老婆孩子的出租车司机大叔,便惊异地撞见这样一幕。
挺年轻的姑娘,行为竟如此艺术……唉,生活艰难呐!
车子是肉眼可见地放慢了速度滑离而去。
何铁英喘着粗气儿,影子在她的修理下变得疲惫且顺眼了许多,没吃完的烤串在此时跳进脑子里提醒着她食物的力量。
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何铁英面目平静得犹如一个智者。
她眉头舒展,来到车后座的外卖箱。
那箱子的拉链竟没拉全!张着一个大口子不知道吃了多少风。
应该还好吧?天也不冷呢。
何铁英吸了吸鼻子,伸手拿出包装塑料袋上都是凉凉的水汽珠子的烧烤串,眉目挂起了些麻木。
她翻着眼睛望天空。
唉!还是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因为饿,何铁英还是把冷掉的烤串就着秋风下了肚,中途她妈蒋女士打来电话询问她的踪迹,嘱咐她注意安全早点回去。
何铁英重新骑上车,按照地图指示,她得继续顺着刚才前行的方向朝前开,然后通过另一座跨江大桥。她今晚刚好绕了一个圈。
饥饿被填补,夜晚的凉风比来时更安定舒畅,热水澡和电视剧在等着她。
就要通过桥时,桥头的信号灯刚好亮起红灯,何铁英在人行道后刹住车。
几乎在她刹停车的同时,后视镜里,敞开车窗的黑色轿车停在了她的左侧。
何铁英侧过头,黑色轿车的主人也看向她。
毫无预料地,她才抚平的院门又掉入了那双镜花水月。
狂风骤袭,波浪惊动,猝不及防撞上心门,避无可避。
天上,月眉弯弯清寒明亮,夜空深沉如幕。
桥头,红绿灯无声倒数。
灯火摇曳,人影幢幢,小故事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