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回怼
茂盛的枫树摇曳在风中,一个男生穿宽松纯白长袖T恤,蹲在树下的花槽台沿上。阳光斑驳,树影婆娑,聚散在男生发上、肩上和背上。
男生侧对众人,他眉下眼睫纤长若飞,鼻子挺秀如峰,鬓角精致如贴花,白皙的脖子好似瓷瓶修长美丽的颈。
他右手握着手机,左手垂着腕,手指节细致而分明,像精心塑造的玉瓷制品般修美无瑕。
一片红叶便被拈于这样的拇指与食指间,悠然翻飞出一抹艳光绯影。
今晏走到小卖部门口,俊容在瞧见何铁英她们三人时了然一笑,然后朝花台上的男生喊道:“走了。”
白衣少男身动,何铁英仿佛看见蜻蜓点荷、豹跃沙洲。
枫色下,只见男生身姿秀拔,挺步踱来。
那面容好若秀华之冠,微分的乌黑碎发密而亮,长度修剪得恰到好处,自然蓬松地盖住洁白的额头,一对优越的乌眉凤眼从中露出,映照天地万物。
俊丽至美,莫过如月出云、日升谷。
日月之色临近。
男生接过今晏递来的饮料,凤眸翩跹,一抹艳光忽然打向何铁英,而后平淡似水地拂开。
方寸之间,何铁英呼吸一窒,好若风狂雨急骤然而至又汹涌过境,方寸池中瞬时七上八下,波涛滚滚,连绵不绝。
那惊鸿一瞥的眸光引人参悟,那目中乍泄的景色叫人忖度。
浮于高空的漂亮盒子,里头也许存在着本无足轻重,甚至于无的一切机构。
秋红摇艳,男生和今晏相谈远去。
程姳喃喃问:“那男生是谁?”
蒋羽宁回:“校草,叶司莲。”
遗落身骨的枫果,从高悬的密丛间直直坠落,落入草丛深处,砸出无人问津的声响。
风声细细叶簌簌,入耳,钻心。
是那雾中的银杏道里的火又燃起来了,燃落近的秋叶,远的春草,把一整池的波澜猛烈烧沸。
叮铃铃铃铃——
上课警铃嗡然拉响,强烈,绵长。
数年之后……
“怦咚!”
“怦咚!”
鱼儿再度现于那池湖中,惶然乱窜。
惊鸿之影,近在咫尺。
何铁英手不自觉握紧转向把,碾碎惊愕,镇定地瞧着眼前这张在车窗内,在雾隔烟遮的岁月里,逐渐清晰的面目形容。
这张被岁月精心修饰的脸上,久违的丹凤眸细致修长,双眼皮像徐徐展开的扇子。
何等的美丽雅致!
且一定经历了她不曾见过的风雪湍流,所以瞳孔里折射出更上一层楼的魅力,如同宝石跨越千年,古典端庄,意韵绵长,摄魂夺魄。
他的眼睛里弥漫着夜色,那目光不会比天上的疏星淡月更凉了。
叶司莲在审视她。
何铁英努力抽回自己的灵魂,但不闪不避,她静静地看着他,打量,揣测。
一如他那样。
红灯倒数至末尾,暂停的车辆相继开动。
何铁英的电动摩托车头未动半分,她指甲抠着车把手,被踟蹰紧拽在原地。
黑色轿车却先一步行动,古怪曲折的犹豫一下消失,何铁英跟着开动车子。
真奇怪!
她又在他的车后头,但这次非她本意。她惊讶地发现,他和她的方向是一致的,至少目前是。
他刚才的眼神又在说什么?
云上的日月,会记得或者说认得,路边从不被正眼瞧的风吹日晒的电线杆子下的花草吗?
叶司莲盯着后视镜里荒谬且放肆地跟随他的女人。
电话却在这时打进来,叶司莲点开车载蓝牙。
“莲哥儿,大晚上的被哪个美女给勾住了啊?”对面传来一串吊儿郎当的声音。
叶司莲反问:“怎么,缺我一个你们揭不开锅?”
“就等你到了揭开锅,咱们几个好久没聚了,缺一个人多没意思啊!”电话那头的人懒洋洋地“咂”了一口酒。
“你们先喝上,我这里有点事儿。”
“啥事儿啊?被美女追着不放?”
“呵,”叶司莲嘲讽一声,“差不多。”
“哦?那——”八卦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司莲挂断电话,看着一直跟在后头的那个女人,将方向盘一转,一脚踩下刹车。
“吱——”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刺破平静,何铁英惊得跟着停下。
那短促而尖锐的刹车声也跟着无声拉长,在沉默里变得钝重,疑问和茫然盘旋在她心头颤动。
黑色车门打开,男人从车里走下来。
他一手插兜一手合上车门,然后转过脸,目光朝她直视过来。
颤动加剧。
熟悉的画面冲开深处、远处的暗门,向前涌现。
马路中央,风与车的呼啸在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裹着人的心跳在断断续续的呼啸声里茫然狂奔。
过路车辆里,不时有眼睛看向他们。
叶司莲漫不经心地踏着步子款款踱近,何铁英眨着眼又握紧了车把手。
夜幕下,他身形颀长挺秀,有几分像从前。他步伐优雅从容,一步一步踏出不可揆度的逼迫感,犹如皓月临城一般,冷丽华贵之气扑面袭来。
最后,叶司莲站定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她与他仅半米之隔。
波动船摇,发丝乱舞,心潮不静,
她的目光已被月下秀柏,或者说秀柏枝头的月给夺走。
何铁英仰着头,他身量比从前更挺峻,肩颈周正修美,肩身变得更加宽阔。
因为近,她终于看清了他衣裳的颜色,那身包裹着他躯体的宝衣华服,银白如练,似灰又近蓝,月光石一般。
也许,他就是月华、宝石本身,无人无物再比他更皎练出尘。
她在摇晃的船只里,欣赏仰望着这尊端方美丽的雕像,迎着雕像刺人的寒压,手握“船桨”强自镇定。
叶司莲玉雕般的脸在上,他俯视着发丝被风乱打在脸上的何铁英,眼皮轻轻掀动,那凉夜寒星般的双目轻易就捕获到她手上的小动作。
何铁英双唇微抿,吐不出半个字,她已听不见风与车相拥呼啸。
只看见叶司莲双唇微启,像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这位小姐……”
冷不丁落在空气里的声音,比温润多一分凌厉,比平和多一线凛冽,细致中还有一丝粗粝;冷色,清质,若风穿堂,如涧流潭,似珠落盘,打得何铁英耳朵一个激灵,呼吸都在震颤。
“从刚才你就一直跟在我的车后,我想你会告诉我理由的,是么?”
一堵堵墙,从轻缓而强硬的语调中由平地升起,斯文、疏离和嘲弄交织的口吻便从墙上的裂口朝她吹出一股股冷气。
她目光迎寒,描摹他的眉目鼻唇。
曾经某天,她也如此刻这般面对高墙,承受他带来的刺冷。
深吸一道空气,何铁英的声音像风抚过一片乱草堆:“我并没有。”
“没有?”他的语气像听了一个笑话。
“这一段路,”何铁英看着他,伸出手指向前方,说,“是我回家的路,我并不知道你也会走这一条路。”
叶司莲眉尾一挑,这答案该说理直气壮还是令人意外呢?
眼前这张姿色平平的脸有一对平和的眉眼,平和却倔强。
倒显得他无礼了。
而在刚才,在他朝她走来时,他分明瞧见她眼中漏出几丝慌乱。
呵!虚伪的女人。
叶司莲眼睫一掀,俯下身子和头颅,盯着女人的眼睛,手贴着胸膛,像对她谦恭行礼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他精致而克制的喉结滚动出一个又一个音符,然后串成“戏曲儿”丢在地上,“你没有想到,我和你会这般有缘,连回家的路都是同一个方向?”
斯文周到的姿态,极富教养的询问,真是把夹枪带棒的讽刺玩到了极致。
何铁英睫毛轻颤,大脑像极了被木马入侵系统而运行困难的机器。但她终究没有丧失语言。
“差不多……你这样想也行。”
就差掷地有声了。
“呵!”叶司莲的鼻腔里蹿出更强烈的一抹笑意,“是么?”
刹那间,山肩倾覆,遮蔽天月,月色袭至眼前,只见眼前人似月。
何铁英睁圆了眼睛,那里头倒映出欺上前的月华的真容,山眉星眸的景色麻痹了大脑,她和思维漂浮在眼前的深海。
凉夜浅横在她与他之间,送来难以抗拒的清浅连绵的香气。琼草幽竹笼罩、蔓延,在这个未沉睡的夜,将这场始料未及的梦境给吞噬,斯缠。
她撤不开目光,那经由上天细细勾勒的唇瓣,再次不疾不徐牵动开合。
垂眸引诱的夜妖念动了咒语:
“所以……之前的一段路你为什么跟着我?”
太近了,近到她完全能看清这夜妖细密纤长的睫毛,夜色在上面布施了魔法,连同那作祟的香气一并诱使着她。
怦怦的心跳声无所遁形。
“只是好奇。”她答。
“好奇什么?”他低声问。
一粒石子投入暗泉。
“就是想看看……”
他一时哑然。
她陷落在水月之境里,无法动弹。
在那片粼粼的湖中,明月也瞧见了自己的脸。
月亮曾见过这样痴明的目光,在同一片湖里,同样的让人生烦。
波纹淡去,月在水中更深更沉。
冷意开始失控躁乱,水波复现。
月亮不再瞧见自己的脸。
叶司莲冷然退开一步。
何铁英目光清明如许。
她听见他好心发问:“那你现在看够了吗?”
这声音跟裹了层冰似的。
何铁英沉默几秒,回:“我没看够你就给我看?”
他像是被她这话给呛了一下,眸光直接变成了狼牙锥,她不自觉偏头躲开。
叶司莲冷眼看着何铁英,她穿着厚实的内里加绒牛仔外套,偏深色的,上面印着愚蠢可笑的白色笑脸。
这样的她,在今晚,骑着他面前这辆破摩托,把痴心妄想写在脸上,厚脸皮地刻意跟了他一路。
而他竟停下车,从刚才到此刻,与这个一向跟品味、气质以及漂亮都不搭边的女人浪费时间!
余光里的人忽然动了,何铁英看去,叶司莲拉开了车门坐进了车内。
黑色轿车驶离。月亮回到天空。
何铁英静默数秒,向前开车。
接下来的路程似乎无端的漫长。
城市华彩如洪流般汹涌沉重,悉数涌来又悉数落于身后,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而他和她是路途中仅有的过客,与沉默、揣测相伴同行。
在凶猛的洪流中,她和叶司莲抵达了下一个路口。
她在他的车后停下,看红绿灯又一次无声倒数,秒数从零走到一,再从一归于零。
叶司莲注视着镜中的人,当绿灯再次亮起,何铁英在他身后转向另一个路口。
同行结束。
车窗外,何铁英黑色发丝乱舞,迎风向左西行。
叶司莲收回目光,看向前路。
纵横交错、金碧辉煌的阡陌里,她和他的距离越拉越远,先后消失在夜色的深处。
今夜,不是一个安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