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雪1
五月。
南宛国边境,南川。
烟柳繁华,美酒佳人,不夜城南川不但是古今天下文人墨客的魂牵梦绕之地,更是位处曾经大宁国中心腹地的富饶之地。
而如今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了这片天地,偶尔露出的黑色瓦片如同画卷上焦黑的污渍。街上民宅商铺均残破不堪,人去楼空。
此处已成空城。
萧晏清安顿好鱼清,循着自己灵魂与身体若有若无的联系进入南川。
以南川城门为分界线,城内一片萧瑟凄凉冬景,而城外则是枝繁叶茂的夏季。
“这南川怎的变得如此诡异落魄?是因为战乱吗?”
南川在两国交界之处,属于南宛。
鱼前辈沉吟片刻道:“不是,你死后不到半年就变成鬼城了。原因我也不清楚,你小心行事。”
南宛国在萧晏清死后五年才建国,说明南川城是还在还属于大宁国的时期就变成了这样。
-
萧晏清在这片刺眼的白茫茫中寻了很久,才发现一缕炊烟。
那是一间破旧的酒楼。
酒楼的招牌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钉在原地的桩子昭示着曾经它的存在。
整栋木楼外墙斑驳,摇摇欲坠,缠绕建筑的绫罗绸缎也似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粘着黑色的油污,看不出原本的色彩,只是随着北风,犹若当年歌妓伸出窗的柔软玉臂,一下下无力地舞着。
萧晏清定了定心神,刚准备抬手推门。
“吱呀——”
门自己从里面打开了。
胭脂水粉味扑面而来,大堂内富丽堂皇,数根金丝楠木制的柱子上雕龙刻凤,撑起一片人间仙境,七位飘逸仙子半悬于大堂中间的人造瀑布之上演奏乐器,丝竹之声绕梁不去。
“客人是想打尖还是住店啊?”店小二笑着迎上来。
这蓝衣姑娘从踏上这条街开始就被他盯上了。
江南之地富足酒楼的小二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贫富贵贱他一眼便能分辨。这姑娘衣着乍看之下颜色款式都十分单调,但布料细看之下是缎面丝光,尤其上面的银鱼刺绣在光照变化下隐隐流动,栩栩如生,绝非俗物,定是富贵人家出身。
再看她不过金丹修为,却敢孤身一人入鬼城,小二心中暗喜。
年轻有钱修为还低,这么好拿捏的大鱼,南川落寞之后他很久没见过了。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小二嘿嘿一笑,今晚可以开荤了。
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萧晏清后退一步:“走错了,告辞。”
小二笑容僵在脸上。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地方不正常。萧晏清来南川是为办事,不愿招惹是非,于是果断撤退,运气于足下,只待脚尖发力——
“救命啊!”
凄厉的女声打破酒楼镜花水月般的平和,亦打断了她的轻功。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萧晏清手腕一翻,并指为剑,从周围抽出一缕灵气凝聚成实体,裹挟着滔天剑意,不过上下轻轻一划,幻境应声碎裂。小二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金碧辉煌的人间仙境就在他眼前化作点点星火落下,消散于空气当中,露出酒楼破败的原样。
声音的主人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人——正是台上那七仙女之一。
萧晏清看了眼他们身上统一的蓝色道袍,顿觉有些头疼。
她就不该多管闲事。
七仙女实际上是七个被捆仙索吊起来的仙门弟子,呼救的女子是在小二给萧晏清开门时清醒过来的,其余人还尚未完全从幻境影响中恢复过来。
萧晏清虽然预计自己此行迟早会遇上仙门中人,但没想到这么快。
她粗略地打量了一下他们的衣服,蓝色的,款式有点眼熟,但与望月门的不同。
只要不是望月门就还好。
虽然鱼前辈复活她时给她换了个脸,但若遇上熟悉萧晏清的故人还是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前辈!他要跑了!”最早醒来的姑娘一声大吼唤回她的注意,萧晏清迟钝地回头,小二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是故意给小二溜掉的机会。
小二于她还有用武之地,可不能让他现在就被仙门抓去。
她回头之前就给小二下了追踪术,只要从这脱身就可以去追小二。
萧晏清佯装懊悔地说道:“他已经跑了…我还是先把你们放下来吧。”说罢不待他们反应,她袖中手指一点,七根捆仙索齐齐松开。
“砰——!”
七仙女摔了个眼冒金光,扬起的烟尘熏的他们睁不开眼睛。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大家都没事吧?”
“咳咳…无碍…”又一个醒来的弟子答道,随后他疑惑道:“我们怎么在这?”
“我们之前好像进了酒楼?”
“对对!但这鬼地方看起来怎么这么破旧,刚才进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们都不小心被幻境迷惑了。”最早醒来的姑娘显然是这些人当中最有经验的弟子,地位也较高,“这魔修道行不浅,竟一次性迷晕了七个人。若非路过的前辈救了我们,我们怕是得折在这里。”说罢,她就转头想去找救命恩人,却发现对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诶?人呢?”
-
“妈的。”
小二低骂一声。
南川这鬼地方几年都开张不了一次,好不容易前天有七个傻乎乎的仙门弟子送上门白给,结果今天他一个看走眼招惹了一尊大佛,直接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了,还弄得连最爱的酒楼也暂时回不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起码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已经算是现如今南川内很好的条件了。
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小二连滚带爬地躲进一间破庙,这件破庙远不及酒楼的条件,但胜在难找,那姑娘怕是一时半会找不过来。
但他依旧不敢松懈,爬起来,小拇指像是脆黄瓜一样被他拦腰掰断,鲜血汩汩。
小二顾不上疼痛,以断指为眼,以血为墨,飞速画了一个将破庙隐藏的阵法——这阵法不但可以将破庙从视觉上隐藏起来,还会让走近的人全都迷失方向,难以靠近,就算真的有人绕过了障眼法,也会被一道透明屏障所阻拦,这道屏障可以反弹一切攻击,包括高阶修士的攻击。
这是他研究阵法多年的骄傲之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血阵亮起红光,阵法完成,他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开始复盘刚才的情况。
那七个被挂起来的弟子意识模糊又离得远,也许看不出其中门道,但他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小二他修炼幻术阵法已有三百余年,在如今魔修中也算是阵法运用的佼佼者,那姑娘不但一眼就看出了阵眼所在,而且只用了一缕灵气便破了幻境。
更重要的是,那缕灵气是她直接将环境中的灵气凝结成剑用的!
思及此,小二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冷汗。
不论修仙还是修魔,仰仗的都是灵气。
灵气无处不在,但与许多杂质混在一起,一般修士需要经过引气入体,丹田炼化,才能存储和使用灵气。只有对灵力的领悟达到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境界,才能像那女子一样,跳过这些步骤直接使用外界混杂的灵气。
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往往已是大乘期以上。
小二不知道萧晏清上辈子是差点飞升的人,对她来说纵使修为跌到金丹,但对灵力领悟还在。
灵力领悟境界和修为的关系就好比武术技巧和体力。
她就像是回到幼年的武术大师,一身武术技巧仍在,但身体条件却不足以支撑她发挥全部实力。
刚刚那一缕已经是她的极限。
至于萧晏清为什么非要用灵力化气,因为她要虚张声势——她母后林远川教她的,永远让人觉得你有后手,让人觉得你深不可测。
但小二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心以为萧晏清定是用来什么法术掩盖了自己的真实修为,让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金丹修士。
可恶。都怪他一时高兴过头,大意了。
“咚咚。”
如今大乘期的修士,三界加起来不过五人,处于大乘后期的仅有剑尊一人。
这姑娘不符合这其中任何一人的特征。
“咚咚。”
难道是有什么不出世的天才吗?不可能…这样的天赋根本藏不住。
“咚咚!”
小二的思路被人打断,不耐烦地吼道,“谁啊!”
话一出口,他就猛然怔住,呆呆地看向地面上还在运行的血阵——他不是施了阵法将这破庙藏起来了吗?而且若是有人入侵,至少阵法的光亮会有明显的变化,但现在一切如常,完全没有被入侵的痕迹,外面敲门那人是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找来的?
“砰!”
破庙的大门轰然倒塌,灵力余震将小二仰面掀翻在地,连带着整座破庙都发出了不堪重负般的吱呀声。
北风瞬间裹着霜雪灌入,他撑起身看去,来人如同一只巨大蝙蝠站在门口,黑衣猎猎。
地上的血阵符号在他踩上的一刻红光大现,而后像是卡住一般,停了一瞬,迅速衰弱下去。
阵法已破!
男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麂皮靴粘着血与雪,踩在被虫蛀了的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小二连逃跑都忘了,他面向男人坐在地板上,两手向后撑着后仰的上半身,就这么四肢并用,惊恐地倒着向后爬着。他没爬几步后脑就狠狠地磕在了神庙祭台边缘上,堆叠在一起的腐烂的祭品瓜果被震得颤了颤。
最顶端的一颗发霉苹果应声滚落,咕噜噜滚到男人脚边,男人也随之止住了脚步。
小二这时才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眉如远山,眼如点墨,一颗精致小痣如同点睛之笔一般点嘴角右下侧——这本该是一副天生惹人疼爱的富贵少年郎的长相。
是只有京城锦绣丛中能养出来的人。
但一道从衣领下延展而出经过脖子到下颚的斜长疤痕,像是有人残忍地从中间将美玉劈开又拼合,将原先讨喜亲人的模样毁的一干二净,只让人一眼便觉得通体寒凉。他没有散开威压,周身气度却依旧压迫得小二呼吸困难。
小二盯着那道疤痕,只觉得熟悉。
男人蹲下身,单膝跪地,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盯着狼狈倒地的小二,缓缓开口:“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若答得好,我便放过你。”
小二忙不迭点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落下的衣袖露出系在腕上的白色丝带,“你最近在南川可见过仙门人吗?”
小二点头。
男人:“几个?”
小二:“七…八个!”
男人:“穿什么样的衣服?”
“都穿的蓝色!其中七个人是统一的弟子服,哪个门派的小人不认识。还有一个女子,她也是蓝色的衣服,但布料高级很多,上面还有银鱼刺绣,想必出身不凡,身上定有许多宝物。”小二此时已经冷静不少,魔修的那点贪婪的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他故意将女子可以直接使用外界灵气的信息隐藏下来,只说女子身上有宝物,为的就是给男人挖坑,吸引他的注意。
那女子出手救仙门弟子,定也是个仙门人。而这男人眉间血腥煞气如此之重,大概率是个魔修,只要能让他二人对上,必定鹬蚌相争。
到时候无论谁死谁活,他都是渔翁得利的那个。
小二心中暗喜,果然人们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己今日倒了这么多霉,这福气竟是在后头!
男人似是没有觉察小二的想法,不疑有他,继续问道,“他们在哪?”
“小人离开的时候他们都还在酒楼里,这城里如今剩的酒楼不多,那地方很好找,您一眼就能看见。”
男人不再发问,不知在想什么,无光的双目盯着小二,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小二直觉这男人的眼睛有点诡异,但很快就被焦急不安的情绪覆盖了。他腆着脸问道,“大人,您还满意吗?”
男人点点头,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显得那颗痣更为勾人心弦,“满意。”
小二刚要松口气,就感觉到一阵刺骨寒意自下腹散开。
他寻着感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丹田处多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那刺骨寒意正是冷风穿过窟窿时产生的!
那男人出手太快,竟连血都来不及流出,直到小二低头时,鲜血才如温泉一样涌出。
“咚——”
小二的身躯重重倒下,砸在地板上。
弥留之际,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到男人脖子上的疤上。
他好像见过的…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突然,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已经涣散的目光又如回光返照一般聚拢!死死盯着男人。
疤痕!京城!眼睛!
他怎么会忘!怎么会忘!
燕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