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布错峙
东宫书房分为三殿,中殿为太子处理事务之处,左右两殿放着各类奇书名著,两殿各有一奇门,关上后里外不传音,就是里面人吟歌诵诗,外头人也听不大全。
连翘端了点心热茶在侧,魏静姝瞧着温如枝身边并无奴婢,问道:“殿下没有给温姑娘安排婢女吗?”
魏静姝手中捏了颗棋子,这棋子是由翡翠玉石制成,微凉沁骨,这么多年来跟着萧懿也养出了八分玲珑剔透。
温如枝执了黑棋,说:“我自小一个人无拘无束惯了,忽然来两个奴婢伺候,我也不习惯,便没要。”
“既然温姑娘自小一人长大,那这医术?”魏静姝顿了顿,又道:“温姑娘瞧着也才十六七岁,这医术倒是触手生春,令人刮目相看。”
温如枝笑道:“当然是有高人师父教啦,那年冬季闹饥荒师父抱养了我,将我抚养教育长大。可惜我师父前年便已仙鹤,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耽搁如此久。”
说到这儿,温如枝声音骤然变得细微,眼神也跟着沉寂黯淡。
魏静姝脸色微变,自责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温如枝摇头,抬头扯出灿烂却又牵强的笑:“无妨。”
气氛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魏静姝跟棋落子,说:“宫中枯燥寂寥,若温姑娘愿意,可去国公府游玩几日,我府中姐妹蔼然可亲,可以陪温姑娘解解乏。”
温如枝轻笑出声:“郡主柔嘉无疆,难怪太子殿下会喜欢。”
见魏静姝愣了一下,温如枝说:“郡主心知不该管别家之事,可还是出手救了萧婍,足以见得郡主蕙心纨质。”
手边上的热茶已然放凉,但一旁的茶炉还燃着木炭,茶炉上头散着虚无缥缈的烟雾。
魏静姝只是露出得体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换作温姑娘,温姑娘也会救的。”
“郡主抬爱了,郡主涉险议和为北盛谋得和平,这不是我能比的。郡主可知,当太子殿下得知郡主议和失踪时,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温如枝故意一顿,垂眸盯着眼下这盘棋,指尖棋子踌躇。
棋局虚实难辨,万象辉映犹如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向外逐渐掩映黑暗,察见渊鱼,万物皆是这棋局一子。
“太子殿下对郡主当真是。”温如枝抬眸望向魏静姝,棋子应声而落,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情深义重。”
话中有话,连同棋局变幻莫测,可既然是局,那必定有破解的法子,既然是网,那必然会有光。
魏静姝如臂使指,落子清脆:“温姑娘此言差矣,我乃太子殿下嫡出亲表妹,太子殿下仁民爱物,非我一人所受。”
棋局已定,温如枝搁了棋露出娇俏一笑:“郡主,果真是好棋法。”
“温姑娘,承让。”
已过晌午,萧懿与萧钰去了太极殿同萧帝商议政务,国公府的人也早已归家了。拜别温如枝后,魏静姝又去了坤宁宫给魏云容跪安。
回府后,魏静姝立即命鸢尾将魏宅前后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并无异样后,鸢尾问道:“郡主是在怀疑温姑娘?”
魏静姝手中持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宣纸,说:“此女今日之举动,叫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萧钰贵为皇子,即便没有萧懿受宠,但这身份也是无比尊贵的,而温如枝一介平民医女,丝毫不惧萧钰,言语间反而有些玩忽,若说温如枝仗着萧懿的势,那也是没有的。
而她二人方才博弈,温如枝的话明显是在试探她。
魏静姝那日救萧婍,虽将众人散了去,可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人发现传了出去也是正常的。然而那日温如枝并未在场,那她又是怎么看出来自己不愿多管闲事的?
“姑娘是觉得,温姑娘是冲着您来的?”
玻璃盏中赭石与蓝铜交融,丹青缀入清露,晕出流风回雪,将她淡漠疏离的凤眸也映了一层水绿。
魏静姝抿唇轻轻摇头,说:“我不知道。”
说到底,这些细节小事太过无足轻重,也就她一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金光绵延,天儿早已转晴,就是空气十分干燥,几日的暖阳将玉尘消融渗入黄土中以待孕育新的生灵。年底的集市依旧繁华喧闹,两侧店肆林立,吆喝叫卖声不断。
阿生背着包袱递了几个铜板,从小贩手中接过几个肉包子。
“这老板也忒不实诚了,你看那儿写的,‘大肉包子’,再瞧瞧这个,买家与卖家不符啊。”
阿生一面说,一面将肉包子递给赵怀京墨二人,三人一身粗麻布衣,手上握着锄头。
赵怀袖子微微撸起,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手背脉络青筋凸起,因着这几日打猎,手心覆了层薄薄的白茧。
赵怀宽阔的肩膀上扛着锄头,他迎着日光眯眼说道:“改日给你换个新厨子。”
一月前南诏与北盛划分土域之事才算定下,王上将安抚羌人的美差交给了王世子和二世子,这解决勐泐土地不产粮食之事便落到了赵怀这个三世子头上。
赵怀一个打仗布阵的,突然让他下地干活,他还真没把握能干好。
自从来了勐泐,阿生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是因为勐泐粮食缺乏,他心里有负罪感,不敢吃太多。二是因为勐泐接邻掸国,听闻掸国人贩子最多,最喜拐卖北盛人,或卖为奴,或卖去青楼,或弄残疾丢去街衢以可怜样乞讨。
他害怕极了!
阿生嘿嘿一下,说:“世子,不用这么麻烦,您给我找个美娇娘就好了。”
赵怀“啧”地一声,蹙着眉拍他的脑袋:“你小子!”
要去的田地离府宅不算远,五六里地便到了,地里几个男丁正卖力地犁着地,见到三人笑着挥了挥手。
赵怀回笑,蹲下身子察看,他唤了京墨拿水往干硬的泥土上倒了下去,却见清水很难下渗。他起身挥起锄头将地翻了两下,岂料下一秒,大大小小密密匝匝的蚂蚁跟着小石子被翻了出来。
阿生吓得往后一跳,道:“世子,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蚍蜉?”
“土地贫瘠,自然就生不出来粮食。”
这时候一个头戴帷帽的男人小步跑了过来,恭敬地作揖:“下官见过三世子殿下,世子走得好快,下官都追不上您。”
赵怀双手拄着锄头,看他如此拘束,眯眼笑道:“齐大人不必多礼,你我如今同为百姓做事,算是同僚,放轻松。”
话是这样说,可齐海清哪里敢!自从昨日他见到这位的第一眼便被惊艳住了,战无不胜的将军居然生了这副清秀妖冶模样!
明明整个人像是笑面虎,可单看他那双眼,便是冷面蛇。
齐海清身高快八尺,而这位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瞧起来不止八尺。
齐海清呵呵一笑,说:“世子昨日才到勐泐城,这舟车劳顿的,今日该好好在府中休息的。”
“无妨,齐大人还是先说说土地贫瘠一事吧。”
齐海清心脏一跳,后悔没找个司农,他这个官儿还是前不久受骗买来的。从前读的都是些经书,哪里了解过这个,这两日紧赶慢赶才将土地之事弄个大概。
“额,世子,这勐泐城虽地广,可大多都是荒地,人烟稀少,一千多人守着自有的几亩肥田原本是能自给自足的,只是这几年打仗......若说我们偷懒那压根没有的事,只是家家只能顾自个儿。”
赵怀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缺人,勐泐城缺人。
勐泐城偏远又贫瘠,大多数人想的都是怎么离开,留在这儿的都是些穷困百姓。改变土地贫瘠得靠人翻土,还得靠躁矢以及牛羊粪便,靠人人少,靠牲口这里寸草不生,牲口都得饿死。
这就形成了一个因果轮回。
赵怀看着地里零零散散几个人,陷入了沉思。
齐海清脸色大变,十分惶恐:“世子,下官刚接任勐泐城县令不久,世子若有吩咐,下官定当义不容辞!”
赵怀露出笑拍拍他的肩膀:“那么紧张做甚,齐大人,我可得请您帮我个忙呢。”
几人先回了府衙,赵怀提笔写信,说:“勐泐缺人,那批西戎俘虏总不能张着嘴吃饱等饿,正好大有用处。”
白鸽放飞,赵怀先是命齐海清召集城中铁匠们鼎力打造农具,又召集城中愿意下地的强壮男丁一同开垦土地。
七日后,赵怀正顶着夕阳锄地,就听从府衙跑过来的阿生说,赵大人来了!
赵怀沐浴完换了身靛蓝锦衣圆领长袍,前堂并未点灯,阴影中一道挺拔高大的背影十分显眼,他一身黑衣劲装,手中握着一把修长的银剑,模糊的余辉从窗棂斜斜打过来给他镀了一层金,却也难掩他身上的冷气。
“世子殿下,别来无恙。”眼前人转身,一张略微沧桑但仍清俊的脸尽入眼帘。
赵怀拿了火折子点灯,“哟”地一声,唇边勾起一抹笑:“赵大人独鲜于世,竟还学着姑娘家的戴银珰。”
堂内瞬间亮了,他吹灭了火折子,露出慵懒的笑:“我记得我在信中要的是赵澄,不是赵大人你吧。”
赵景将银剑搁下,如鹰般的眼淡淡盯着赵怀,说:“世子殿下,您是打算在这儿锄一辈子的地吗?”
闻言,赵怀脸上的笑渐渐淡去,片刻后他说道:“赵大人,魏家未倒,您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