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云诡波暗行
陈光霁的老宅就在临清永济县。此间四季分明,又在北地,过了冬至,更是严寒刺骨。不过日行南至,往北复返,白昼倒是一日比一日长了起来。
凌、萧二人进城的那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北风卷起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不过一小会儿,便给地面与行道两旁房屋顶上的瓦片蒙上一层茫茫的白霜。凌无非在南方长大,很少瞧见这种情景,见天降大雪,非但不躲,反倒伸手去接,看着雪花在手心一点点融化,唇角不自觉浮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我家祖籍也在临清,想来也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与陈大侠如此交好。”萧楚瑜感慨道。
“你不是齐州人?”凌无非好奇问道。
“我们一家,这些年来一直四处漂泊,直到三年前才定居齐州。”萧楚瑜道,“也是我不曾留意,这么多年来,四处搬迁,也许正是为了躲避仇家。”
“既然如此,萧大侠不是更该教你剑术吗?”凌无非道。
“我也不知为何,”萧楚瑜说着,不自觉摸了摸背后包袱内那把原本属于父亲的佩剑,摇摇头道,“或许,另有难言之隐吧。”
凌无非听罢不言。
二人找了一家名为“有福”的客舍投宿。客舍一楼是食肆,摆了几十张桌子,每张桌下都摆了炭盆,只要有人入座,便会有伙计来给点上,只是盆里的炭火质地不佳,不时有淡烟飘出,呛得人直咳嗽。
眼下正值未时过半,还不是用饭的时候,因此聚在一楼大堂的,只有几桌稀稀拉拉的酒客,仅有的几只点燃的炭盆,也没能给这空荡荡的大堂带来多少温暖。
跑堂伙计见来了客人,立刻便上来招呼。凌无非随意点了几个小菜,便找了个由头同他闲聊起来。
二人打听到,陈光霁少年成名,自少年英雄会后,广交天下豪杰,在外游历过几年,直到乙丑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带着一名女子还乡,回老宅成婚后,便一直居住在此地,多次帮助当地乡民,因此,永济县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他。
“听人说啊,陈大侠当年回来,只在家乡呆了半年多便又走了。”小伙计说道,“有人说,他们夫妻俩是连夜走的,那时陈夫人肚子都大了。唉,肯定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这些大侠走南闯北,名声是好听,可成天这么打打杀杀,提心吊胆,日子也不好过啊。”
小伙计说完,便提着抹布去了后厨。凌无非瞥了一眼晃动的门帘,又转过头来,对萧楚瑜问道:“陈姑娘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乙丑年十一月初二。”萧楚瑜若有所思。
“方才听那伙计说,陈光霁成婚是在乙丑年初,陈夫人又是怀着身孕离开的永济县,时辰差不多对得上。”凌无非道。
“如此说来,果然是有仇家。”
“可这也不对,”凌无非道,“若说萧大侠当年退隐,是因为与陈光霁受到同样的威胁,陈姑娘又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对方着重针对的,应当是萧大侠。”
“何意?”萧楚瑜不解。
“用你威胁你爹,不是更方便吗?陈姑娘虽是他义女,却无血缘,你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凌无非道。
“也许是因为玉涵完全不懂武功,更为柔弱,容易下手。”萧楚瑜道。
“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凌无非点头,渐渐陷入沉思。
“如今既然可以确认,玉涵便是陈光霁的女儿,那么下一步,便是要尽快查出当年陈光霁离开永济县的原因了。”萧楚瑜道。
“等入夜之后,去宅子里看看。”凌无非说完,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大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望向街头,见雪势渐小,方长输了口气。
到了傍晚,雪已完全停了。路上的积雪已有半尺余深,一脚踩下,好似踏在云中,悄无声息。
陈家老宅位于县城西面,不算偏僻。但到了这个时节,就算是正当午,街上也没多少行人,更别说夜里。积雪在夜幕的笼罩下,一片灰茫茫的。北风低沉的呜咽,也像极了老者沙哑的哭声,听得人胆下生寒。
老屋破败,门头右半边的屋檐受尽了长年累月的风霜,加上最近连日累积的冰雪,就在二人踏过门槛的一瞬,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应声坍塌。凌无非不自觉退了一步,回头看了看,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一代名侠,英年早逝。正如南北双剑,惊风冷月,这般江湖中人曾津津乐道的传奇,如今也皆已枉死,着实令人唏嘘。
天玄教一役,仿佛成了旧时光里,分割江湖态势那段盛极年光的刀刃,青锋斩下,前半段是豪侠辈出的鼎盛岁月,后半段却渐趋平庸,再无传奇。也不知这之后的一年又一年,世人反复听到那些随着故梦渐老的奇闻,有没有过厌倦?
想是由于相似的出身经历,让两个少年人心底生出同样的伤怀,不自觉对望了一眼,随后都默不作声走进了院子里。
“这里有刀痕。”凌无非走到窗前,左手举着一只火折子,照亮窗角,那里赫然有一条陷进去的痕迹,只是经过风霜摧折,已然抚平了许多,痕迹下陷最深处,亦瞧不出锋刃钝利。
萧楚瑜走上前看了看,随后转身推门。随着吱呀一声,门扉开启,浓重的尘埃气息也随之铺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凌无非转身上前查看,借着手中微弱的火光,勉强看清屋内情形——除却灰尘与蛛网,满地都是倒塌碎裂的家什桌椅,还有纷乱的木屑。
“有人在这动过手?”凌无非歪头看了一会儿,道,“不对,从这些刀痕上来看,不像是有来有往。”
“像是来过土匪,”萧楚瑜凝眉,“□□烧,无所不用。应当是在找什么东西。”
“许是陈光霁他们逃离之后,又有人来过,”凌无非道,“也许是那些想杀他的人。”
“如果陈光霁成功逃走了,后来他又是怎么死的?”萧楚瑜不解道。
“再去别处看看吧。”凌无非言罢转身,却忽地蹙紧眉头。他只觉得在这黑暗之中,一道劲风忽地逼近,手中火折子里那微弱的光也随之熄灭。
凌无非即刻向旁闪避,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枚细针从他耳际擦过,整个钉入门框之中。
萧楚瑜见状一惊,即刻向后退了一步:“是谁?”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凌无非冷哼一声走入院中,朗声高呼,“既已亮了兵刃,又何必躲躲藏藏?还请足下现身说话。”
话音刚落,昏暗的院子里便落下一道清影,适逢云雾散开,月色洒了满院,遍地白雪影映清光,将那人影照亮,却是个手执长鞭的紫衣少女,目色冷峻,透出杀意。
“你认得她吗?”凌无非问萧楚瑜道。
萧楚瑜摇了摇头。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少女抬手,指向凌无非,道,“有人要我杀了你。”
“为何?”凌无非轻笑,“要我束手就擒,总得给个理由吧?”
少女不言,振臂抖袖中赤色长鞭,横扫他下盘。
凌无非纵步腾身,一个后翻落地。萧楚瑜本待上前相助,却被那狂卷而来的鞭施逼退。
“滚开,”少女冷哼道,“下一个就是你。”
但见赤光闪烁,长鞭应声而动,如巨蟒探头一般,速如电闪,直指凌无非腰间。凌无非这才看清,那长鞭上附着一根根倒刺,如鳞片一般,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粼光。
这少女所使的这条长鞭,约莫一丈多长,游走如龙蛇飞舞,大开大合间,恍若在她周身划出一张巨网,令人难以近身。凌无非手无寸铁,若是徒手去碰这长满倒刺的长鞭,恐怕皮肉都要被它划烂。
他瞥见庭院一侧廊内额木柱,忽然便有了主意,当即提气跳步,跃入回廊。少女只当他要逃,纵步疾追,手中长鞭大力一挥。凌无非唇角一挑,闪身推至柱后,长鞭惯性不止,在那柱身绕了一圈,倒刺也扎进了这因年久失修而日渐松软的木质里,一时竟没能收回。
凌无非哪里肯错过这机会,足尖在廊侧扶手上一点,跳步跃出,一掌拍向少女右肩。
少女见状咬牙,猛力抽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根被长鞭缠住的木柱,顷刻断裂倒下,上方屋顶也随之坍塌。凌无非尚不及近她身旁,便瞥见这一幕,未免被紧追而来的鞭势所伤,只得顺势向前一滚,落在远处。他站起身来,随手拍落两肩白雪,却见那少女的鞭子忽然转了方向,攻向萧楚瑜,便忙喊了一声:“闪开!”
萧楚瑜虽侧身疾闪,却还是被鞭梢扫到身后包袱,只听得“刺啦”一声,布面碎裂,露出其中的宝剑来。
眼见那少女的鞭梢即将卷上宝剑,他即刻旋身,伸手握住剑柄,一声铮鸣响起,三尺青峰倾泻而出,剑鞘也被那长鞭勾住,甩了出去,径自插入雪地。
少女冷哼一声,继而抢上。萧楚瑜来不及多想,当即扬手朝着凌无非所在方向抛出宝剑,高声喊道:“接着。”
凌无非眉心一紧,飞身而起将剑接在手里,纵步而上,迫得那少女回头与他对招。剑身与鞭交接,发出噼里啪啦的交击声响。冷光赤色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鞭为软兵,宝剑坚硬,本是柔物克刚,那少女当占兵刃优势,然而这“冷月剑”到了凌无非手中,却蓦地多了一丝清逸之气。
萧楚瑜看得明白,眼前这少年人所使出的剑法,正是当年闻名江湖的“惊风剑”。南北双剑,各有各的传奇。传闻南剑轻盈,重身法,飘逸如飞鸿落羽,北剑则重招式,一挽一刺、一劈一斩,皆是凝重稳健,落地有声。
他心下感慨,若是这样的身法,还只能算是学的皮毛,那么当年的凌皓风使出这套剑术,当是何等风仪!
那少女想来也不曾料到,凌无非竟能将剑使到如此境界,更何况还不是他自己的兵刃。
凌无非瞥了一眼手中长剑,见此剑身在月色照耀下,泛起溢彩流光,便即明白过来。
这把剑,正是萧辰当年随身所用的“碧涛”。
苍凛以玄铁为心,重于寻常宝剑。当年凌皓风尚在时,交给儿时的他用于练习的木剑,也是专门打造,比寻常木剑还重上三分,年岁再长一些,常以双手剑或是更长一些的苗刀替之,加之南剑重轻灵飘逸之气,他也更得学会将重器轻用。
然而碧涛的重量,却更接近于寻常宝剑。这兵刃到了凌无非手中,一改苍凛沉重之势,更是将南剑的轻灵飘逸发挥到了极致,一条长鞭,又如何碰得到他?
少女见势不对,转身欲走。凌无非见状,当即挽剑缠上鞭梢,反手一卷,借势拉近。这一连串动作迅捷,那少女还不及反应,便一个趔趄,被这惯性拉去他跟前,再抬头时,项上已多了一片寒光。
“现在可以说了?”凌无非淡淡道,“是谁让你来杀我?”
少女冷眼不言,忽地脸色一变,呕出一口黑血。凌无非始料未及,立时便松了手,那少女也倒下身去,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凌无非大惊,即刻上前查看,却见那少女面色焦黑,气息全无,显已服毒身亡。
“怎会如此?”萧楚瑜走上前来,惊诧不已。
“应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凌无非道,“失手被擒,只能一死。”
“她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们?”萧楚瑜眉头深锁。
“先看看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吧。”一个女声从传来,“我来搜,你们不方便。”
凌无非闻声抬头,正瞧见沈星遥不紧不慢穿过院门走近,便点了点头。
“她是谁?”萧楚瑜诧异不已。
“这个改日再说。”沈星遥俯身在那少女身上翻找一番,摸出一块铜牌,头也不抬递给二人。
凌无非接过铜牌,翻过来一看,不禁蹙眉:“落月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