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风回雨初晴
宁谧的午后,陈设简陋的小木屋里,一名斜躺在地上,披头散发,焦黄脸色,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老秦啊,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个毛头小子?难道是你那个小徒弟?”中年男子瞥见他身后模样恭谦的萧楚瑜,蹙了蹙眉,道,“不对,那小子从小就鬼灵精,这个呆了点,模样也不像女娃,不是他,不是他。”
“前些日子不是给你说过吗?”秦秋寒摇摇头,打趣说道,“莫不是书信也被你当做下酒菜给蘸着吃了?”
“开个玩笑罢了,”中年男子睁开醉眼,大略打量一番萧楚瑜,道,“你是叫……萧什么来着?”
“晚辈萧楚瑜,见过前辈。”萧楚瑜施礼道。
“前辈?你叫我前辈?哈哈哈哈,”韦行一指了指萧楚瑜,笑得直拍大腿,“你这孩子,一点都不好玩,看见年纪大的就喊‘前辈’,看见年轻丫头就喊‘姑娘’。一板一眼,来来去去都是些客套话,也不知道多说几句别的。老秦啊,要不这小子还是你来教,把你那小徒弟给我换过来,我看他比起这小子,可有趣多了。”
“这……”萧楚瑜听到这话,不禁一愣,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自己是否因出言不慎得罪了这位酒仙,便忙躬身行礼,道,“是在下不懂这里的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嘿嘿哈哈哈,你看他还当真了,好玩好玩,”韦行一笑得更欢了,当即坐直身子,望向二人带来的几只酒坛,嗅了嗅,指着秦秋寒道,“有好东西也不拿出来,秦秋寒,你这是在刁难我。”
“事出有因,想必韦兄能够体谅。”秦秋寒在他跟前坐下,道,“那么,我说的事情,你可考虑过了?”
“你别唬我,说他是萧辰的儿子,总得有证明呐。”韦行一道。
萧楚瑜听到这话,连忙取下腰间佩剑,俯身双手递上。
“好剑,真是好剑啊,”前一刻还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指尖一碰到碧涛剑身,眼神立刻变得明亮起来,“想不到冷月剑的儿子,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老秦啊,你这是给我找麻烦,知道吗?”说完,便抬起头来,玩味般望向眼前泰然自若的秦秋寒。
“那就多谢韦兄了。”秦秋寒拱手道。
萧楚瑜眉心微蹙,怀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韦行一。
“拜师嘛,礼数不能少。”韦行一说着,便对萧楚瑜招招手,道,“来来来,茶就不必敬了,你给我倒杯酒。”
萧楚瑜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取酒开封,替他斟上满满一碗,递了上去,道:“弟子萧楚瑜,给师父敬酒。”
韦行一端起酒碗,一口饮尽,随即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好。”言罢,他拿起碧涛递回给萧楚瑜,却在半途打了个旋,陡然拔剑出鞘,挺刺而出。
萧楚瑜大惊不已,本能跃起疾退,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那长剑架上脖颈。
“不错,反应不算太慢。”韦行一笑眯眯收剑入鞘,将碧涛抛回他手中。
二月天,江南春好。金陵城里风月依旧,春寒料峭,满城绿意却已盎然。清晨时分,细雨忽至,打湿一地青砖,初开的桃花、杏花淋过春雨,色泽愈显浓郁。
雨停后,城南便搭起了戏台,唱起傀儡戏来。这戏台靠近城门,沈、凌二人进城碰巧路过,便停在人群外围,多看了一眼,正听得台上人唱道:“西海龙女,你擅离职守,令富贵村遭受大旱,村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死伤无数,你可知罪?”
“又是那出戏?”沈星遥听到戏文内容,不由说道。
“你看过?”凌无非问道。
沈星遥点点头道:“上回与江澜出门,看的便是这个。”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故事说的是西海龙女渡劫,暂任清水河龙王,庇佑乡里。忽然有一日,一条蟒蛇精席卷村子,龙女化为原形,与之争斗,将蟒精杀死。蟒精化为烟尘的刹那,一个无知村民闯入斗法之所,窥得龙女真身,便把她当做了劫掠村子的妖精,将‘妖龙作祟’的谣言传开,并聚集一众村民筹集资金请来修道之人除妖,那道人见钱眼开,虽知龙女本是仙身,亦作法将她重创。龙女悲愤不已,离开清水河,从那以后,这个村子便再未下过雨,耕地龟裂、庄稼枯萎。天帝因此责罚龙女,说她不守职责,要降罪于她。龙女心灰意冷,回到村子,看见哀鸿遍地,又生怜悯之心,最终,身化甘霖,化解大旱,救活那些死去的村民,龙女也因此神形俱灭。可村民活过来后,仍旧不知此番渡过大劫乃是龙女恩泽,只当是妖龙终于伏法,还建起庙宇供奉天帝。”
“到这就完了?”凌无非不禁问道。
“完了,到这就结束了,”沈星遥点头道,“上回看时,江澜还问那耍傀儡的,说为何龙女一生仁义,却不得好死,即便真要让她牺牲,也该叫村民知道她的功绩。”
“那,他们怎么回答?”凌无非好奇道。
“他们说‘村民不知道’,还说这是卖戏折的人说的话。”沈星遥道。
“这不就只是个故事吗,为何村民不能知道?”凌无非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说,他们也曾问过,可那人就是说,村民不知道,过了好多好多年,依然不知道,”沈星遥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写的戏文,这么执拗。”
“可照江澜的性子,应当追问下去才是。”凌无非笑道。
“但那天人太多了,我们又想着段苍云的事情还没解决,得回去看看,就没再多问。”沈星遥道,“要不今天去问问?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村民就是不知道呢?”
凌无非欣然点头,便拉着她走上前,拨开人群来到最前边。此时一出戏正到高潮,伶人操控着一条龙形木偶“飞”上戏台上空,上演龙女降下甘霖,又烟消云散的戏码。
另一伶人正从后台退下,走到一处摊位前,那里坐着一位裹着方巾的中年书生,正是这戏班的班主。沈星遥见了,便拉着凌无非走了过去。
“班主,这不是上次那位姑娘吗?”那个伶人认出了沈星遥,对班主说道。
“姑娘,你可别再问我为何村民不知道了。”班主摆摆手,却忽然愣了愣,又道,“不对,上回是同你来的另一位姑娘问的,怎的这次不来。”
“吴班主,上回我姐姐本想问你,这戏文是何人所写,你却忙别的事去了,”沈星遥道,“这次,我是来替她问的。”
“何人所写……叫什么来着……”班主挠挠头,将一旁的戏折拿起来,递给她道,“这后面有她的印,你自己看。”
沈星遥好奇接了过来,随意翻了几页,正翻到龙女几度受难辗转,又对村中旱灾于心不忍,舍身取义前内心挣扎的情节,不禁摇了摇头。
她忽地想起梦中的诗,下意识便道:“虚怀千秋功盖世,一片丹心无人知。”
“你咋也知道这话?”班主问道,“那写戏文的人也这么说。”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伸手将沈星遥手里的戏折翻到最后一页,只见落款处是一枚朱文方印,“松荫居士”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沈星遥大惊,一把拉住班主衣袖问道,“这戏折从哪来的?卖它的人又在哪?”
“哎哎,姑娘你可不能这样,”班主被她突如其来的急迫态度吓住,连忙挣脱她的手,道,“这……这我哪说得清楚,那是个四处云游的刀客,年纪……同我差不多大,这戏折是她自己所写,给每个见路过的戏班都发了一本,我也是瞧着大伙儿都爱看才留下的。”
“那您上回见她是在何处?”沈星遥眉头紧锁。
“都是年前的事了,她好像说过要往山南道去……大概是商州地界吧?”班主说完,自己似乎也不确定这答案,不禁问道,“小姑娘,你找这个人做什么?这出戏你要喜欢,折子送给你也成啊。”
“我……”沈星遥一时无言,不禁抬眼望向凌无非,道,“难道这个故事……意有所指?”
“走。”凌无非将她手中戏折拿了过来,放回摊位上,握紧她的手,快步走开。
沈星遥被他牵着,一步一个踉跄,浑浑噩噩走到街道正中,却忽然停下脚步,一把将他拉住,道:“我要去商州!”
凌无非咬咬唇角,略一思索,点头说道:“上回出门走得急,没带行李,处处不便。我身上钱也不多了,先回去取些,收拾好东西我们再走。”
“你要同我去?”沈星遥愣道。
“当然,你一个人,要是遇上麻烦怎么办?”凌无非道。
“可是,万一……”
“先不管那么多,找到人再说。”凌无非安慰道,“真要如此前料想一般,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沈星遥抬眼望他,见他目光坚定,心下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而后二人回到鸣风堂,听闻秦秋寒也才回金陵不久,商议权衡,还是决定将如今的种种推断与出行目的禀告于他,毕竟沈星遥如今寄身鸣风堂,她的身世,也与鸣风堂的名声息息相关。
书房里,秦秋寒听完二人讲述,沉默良久,方长长叹了口气,对凌无非道:“其实早先你将星遥带回,告诉我琼山派所发生的那些事后,我便有此猜想,如今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要真是这样,她往后的路就更难走了。”凌无非说着,不自觉望了一眼身旁的沈星遥。
秦秋寒摇头而笑,道:“当年我一直设法让自己置身事外,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结果还是如此。不忙,倘若这是事实,天玄教之祸,背后必有隐情。鸣风堂之所以存在,便是因为这世间有太多被隐藏的真相,若不能解开,我还做什么掌门呢?”说着,便即回身,从角落取出一只狭长的木匣,放在凌无非跟前,道,“打开看看。”
凌无非不解其意,当即打开木匣,却见其中躺着一柄长剑,剑柄手握处镀了一圈白,通体银色,明净如玉,剑鞘全无雕饰,却自有一番意韵。
“此剑名唤‘啸月’,是为师前些年偶然得来,据说此剑在铸造之法上,有所改良,比寻常的剑稍重些许。”秦秋寒道,“苍凛至今不知所踪,这些年来,也从未见你找到过趁手的兵器。我不擅剑术,此剑于我也无太大用处。既然前路艰险,多有障碍,为师也帮不了你太多,这把‘啸月’从今天起便是你的了。”
“谢师父厚爱。”凌无非感激不已,当即躬身拱手道,“这份心意,徒儿必不会辜负。”
“你懂得事理就好。”秦秋寒说完,拍了拍他肩头,转身走到沈星遥跟前,道,“老夫这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掌门但说无妨。”
“我这徒儿算起年纪,已将近弱冠之年,虽还年轻,却已不是无知小儿了。他的性子我了解,一旦决定做什么,任谁也拦不住。他既心系于你,我也相信,这份执着必定值得。我作为师长,也该多为你们二人考虑。”
秦秋寒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的身世,我在此之前便有猜测,这你知道。可你毕竟长居雪山,心性纯良,不知这俗世之人问物断事,最爱讲究血脉。我信那张素知是一代豪杰,可世人不信,他们非但不信,还对她恨之入骨,对一切与她有关之人,都会设法除之而后快。就好比段元恒,‘天下第一刀’之名,始终得来不光彩,加上他与无非亦有过节,若知道你是张素知的女儿,定会借此生事。我并非要你夹着尾巴做人,也并非要你向世人妥协,只是,若你证实自己真是张素知的女儿,除了段元恒,还会有千千万万人加害于你,阻你成事。你的目的,既然是要查明真相,便更该在一切大白之前藏好自己的身份,否则这些阻碍,只会令你再次踏上她的老路啊……”
“我明白了,”沈星遥点头,认真说道,“我会小心谨慎,绝不鲁莽。”
“好了,话就说这么多,你们既急着去商州,便早些收拾东西去吧。”秦秋寒说完,转身将匣中啸月取出,交给凌无非。
可瞧见二人转身后,他又忽然开口,唤了一声:“非儿。”
凌无非闻声回头,瞥见他眉宇之间重重忧虑之色,迟疑问道:“师父您……”
“在你出发去昆仑山前,为师曾问过你,这位沈姑娘,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你可还记得是如何回答我的?”秦秋寒忽然问道。
“是……‘见之忘俗’?”凌无非略一迟疑,道。
“不错,这也是当年少寰当年提起沈尊使时说过的话。”秦秋寒心下感慨万千道,“在他说完那四个字后,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沈、凌二人听罢此言,不禁相视一眼,皆是无言。
很显然,这对少年男女,还处在意气风发的热血年纪,无知无畏,尚难料想接下来将遇见的会是何事,更是从未想过可能到来的生离死别。
未经凌寒彻骨,又怎知道愁情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