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江头潮已平
晴空湛蓝,烈日高悬。
街角的茶肆里,一名白衣青年正一手支着额角,闭目养神。在他身旁椅侧,竖着一柄细长通透的佩剑,正是碧涛。
陈玉涵双手环胸,靠墙而坐,神色怅惘地望着墙缝里离群的蚂蚁驮着食物转圈的模样,眼睫忽地一颤,吸了吸鼻子。
“茶来喽。”
听见伙计的吆喝声,萧楚瑜睁开了双眼,转身接过伙计手里的茶水,斟满一杯,推至陈玉涵跟前。
陈玉涵猛地抬头望他,眼波一颤。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过去的事,便都放下吧。”萧楚瑜平静道,“我会好好待你,与从前一样。”
陈玉涵咬着唇,忽地落下泪来。
萧楚瑜一言不发,掏出帕子,递到她眼前,见她一动不动,便捏起帕子,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陈玉涵咬唇,心中暗暗道了一声“荒唐”。
这近一年的时光里,二人虽朝夕相处,却始终疏离。萧楚瑜虽不曾刻意苛待过她什么,但每每与她相对,都是一副冷漠的神色,也几乎不同她说话。
她再如何卑微忍耐,也不可能一直忍受这样的折磨,终于,在昨日夜里爆发,闯入他房中,大声质问,为何非要如此折磨于她,为何不能一刀杀了她,好好给个痛快。
萧楚瑜起先还十分冷漠,可到了后边,却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
伤疤就在那里,揭或不揭,都无法抹灭它的存在。于是他也开了口,争执,吵闹,谩骂,险些对她动手。
但悬在半空的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收回,没有落下。
陈玉涵怔了,良久,喃喃质问:“你……心里还有我吗?”
萧楚瑜不言,阖目长叹,却还是没能按捺下心绪,拥她入怀。
二十余载,青梅竹马,纵孩提时期记忆模糊,亦有十数年相伴。朝朝暮暮,深情厚意,如何轻易割断?
心底防线崩溃,理智亦不复存,爱恨交织,情终比恨深,何况压抑许久,一旦爆发,便难以收场。
直至今晨,她在他怀中醒来,已成鸳颈之交,铸成大错。
他们虽是青梅竹马,却一直恪守礼仪,毕竟萧辰在世时,便已为二人定下婚姻之约,结为伉俪,是迟早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到陈玉涵失手错杀萧辰后,又因隔阂分开,重重阴差阳错,不论身心,始终有着隔阂。
这回倒好,因着冲动,竟闹出了如此尴尬的事。
晨起之后,二人皆未多看对方一眼,而是各自穿衣收拾,一先一后离开客舍,直到这茶肆里。
陈玉涵见萧楚瑜主动替她拭泪,哭得更伤心了,惹得茶肆里的人都朝他们看来,时不时小声议论,只当是个痴心的姑娘,遇上了不解风情的郎君,被他欺负得伤心落泪,难以自抑。
萧楚瑜叹了口气,握着湿透的帕子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方站起身来,绕至陈玉涵身旁,靠着她坐下,轻抚她后背,柔声哄道:“我方才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一直这么互相折磨,我也倦了。或许沈姑娘所言都是对的,你我皆是受父辈恩怨所累,也该放下了。”
陈玉涵泣不成声,忽然靠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萧楚瑜不言,只是拥着她,柔声安慰。
陈玉涵抬眼望他,将信将疑,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方放下心来。起初两日,她还觉得别扭,但慢慢相处下来,受他关心照顾,原本紧张害怕的心境,也渐渐释然。
这日二人行至山野,原本晴朗的天却忽然阴沉下来,刮起骤烈的风。
“这是要下雨了吗?”陈玉涵愣了愣。
萧楚瑜不言,见不远处有个破旧的凉亭,便拉着她走了进去,扶着亭侧木柱,观望着林间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花草树木,渐渐蹙起眉来。
“大哥,我觉得……”陈玉涵犹豫了一会儿,方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道,“这都一年多了,也没人找来,是不是说明,我们已经安全了?”
“他们有了更大的鱼,自然不会再把心思浪费在你我身上。”萧楚瑜说着,不自觉想起沈星遥的话,叹道,“也不知沈星遥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若她所言为真,你岂非……”
“那……天玄教的人,会不会来找我?”陈玉涵咬咬唇,道。
萧楚瑜摇头,表示不知。
“罢了,再去想这些也无用。”陈玉涵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那,我们现在能不能回齐州?”
“你想回去?”萧楚瑜眉心微微一动,正待回答,却忽然听得身侧传来利器破空声,本能向旁闪开。
陈玉涵亦退到一旁,猛然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身影,心头骤然一紧。
“真是好久不见,陈姑娘。”李温抱刀立在风中,目光泠然朝二人望来,“哟,看来萧公子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在意?萧大侠若在天有灵,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不配提我父亲。”萧楚瑜提剑走出凉亭,在李温跟前停下。
“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李温斜眼乜向陈玉涵,阴阳怪气道,“人又不是我杀的。”
“可却是受你挑拨。”萧楚瑜拔剑指向李温眉心,眼波平静如深潭,无丝毫异动。
陈玉涵心头一紧,不自觉望向萧楚瑜,刚好瞥见李温抽刀劈向他头顶一幕,于是抢上前去便要护他。然而萧楚瑜跟随韦行一习剑已有一阵子,并非当初那般孱弱,在李温抽刀之际,已横剑挡格,荡开他刀势,旋即挽剑向斜下方挽出一个半弧,直取李温腰间。
李温刀锋一转,攻向萧楚瑜肋下,刀意激荡,风窜入袖,鼓胀而起,发出猎猎声,同时左手出掌拍中他肩头。萧楚瑜避开刀锋,却未避过这一掌,被震得退后半步,顺势挽剑一挑,堪堪划过李温袖口,撕开一道裂口,却未伤其肌骨。
陈玉涵见状,连忙纵步上前,一手扣住萧楚瑜左腕,拔剑迎上李温的刀。寒影颤动,在风中撕开一道狭窄的口子,朝着李温喉心刺去,未及近面,便被他一招震荡开来。
“你这丫头,是不是忘了你这身武功是何人所授?”李温冷笑,手底连出数刀,快如光影,难辨其形,即便二人联手,亦觉虎口震颤,难完全架住这刀势。只听得“铿”的一声,陈玉涵手里的剑,已然被他刀意挑飞,打了个旋儿斜插入泥土间。
萧楚瑜瞳孔急剧一缩。李温顺势举刀,猛地向下一劈,陈玉涵方才疏忽,剑已离手,一时间别无他法,只得伸手一抓,正抓在那刀刃之上,那刀锋锐利无比,接着惯性在陈玉涵手中划出一道极深的伤口,方才停下,陈玉涵吃痛,连忙松手,往手心一看,只见那伤口极深,几可见骨。
李温刀意不减,仍旧劈将下来,仍旧冲着萧楚瑜头顶。
陈玉涵想也不想,直接张开双臂,拦在萧楚瑜跟前。
可这一刀,却在离她头顶仅差毫厘之时,忽然停了下来。
“看来,你是非要自己亲自动手不可了?”李温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会……”陈玉涵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朝萧楚瑜望去,却见他眼底浮起困惑。
不只是困惑,在这困惑的最深处,还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戒备。
“大哥你……你也不信我?”陈玉涵的心忽然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