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何以书别离
各派门人一下子傻了眼,俱不知这是怎么回事。饶是李成洲反应够快,见凌无非只是退后,并不出手,便立刻纵步上前,一剑架住唐阅微刀势,扭头朝他问道:“这又是何人?”
凌无非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张嘴算是白长了。
这等局面,还如何解释得清呢?
李成洲的仗义回护,更令唐阅微心中坚信是凌无非出卖了沈星遥,手底招式,一刀更比一刀凶狠,分明是想取他性命。
“唐姨你误会了……”沈星遥上前一步,本要解释,却被蜂拥而至的各派门人团团围住,陷入缠斗,一时无法靠近二人身旁。
泠泠冷雨,如寒濑奔涌,倾泻在寒铁铸就的锋刃上。沈星遥在人群之中,纵跃翻飞,刀势迅疾,光影几已融入雨帘,铮鸣声、雨声、风声交加,如厉鬼哭嚎,震彻四周,不绝于耳,
凌无非面对唐阅微攻势,未免李成洲卷入乱局,只得举剑相迎。他身手原就不弱,如今精进,更非昔日可比。只是唐阅微到底还是沈星遥的长辈,他无论如何也不便伤她,只得以守为主,少有进攻之势。
唐阅微虽不解其意,却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
“凌公子,你这总该看清这妖女的真面目了吧?”人群中不知是谁发话道,“像这等居心叵测,蛇蝎心肠的女人,哪里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袒护?”
凌无非听到有人如此辱骂沈星遥,眼底不自觉便多了几分愠色,然而唐阅微手中凝琼,已然劈头盖脸朝他砸了下来,离他面门只差半寸距离,他方回过神来,一剑荡开刀势,脚下也被此劲力反震,向后退了半步。
唐阅微见他眼有怒意,还当是他露了本性,更想取他性命了。
沈星遥忽觉头疼不已,未免刀意过于凶险伤着这帮蠢货,只能合上刀鞘,接连使出“断”“明”“空”三势,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纵步蹿跃而起,试图拉开唐阅微,却被李成洲当成了她的帮手,举剑格挡开来。
沈星遥不觉一愣,再回过神来,又已陷入人群中,气得她只想骂人。
可有张盛等人在场,书信之事,的确不宜在此时公之于众。于是她咬了咬牙,又把话憋了回去,然而一抬眼,却看见凌无非对她使了个眼色。
是让她早些抽身而退的眼色。
“唐姨,有什么账我们改日再算,”沈星遥接连数刀逼退人潮,冲唐阅微高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唐阅微听了这话,眉心倏地一沉。
要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取下凌无非项上人头,的确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在这走转挪腾,与他过招的时辰内,她亦已察觉到,自己的身手,对付这年轻后生,居然有些许吃力。
更何况看起来他还没使出全力。
也不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抽身退出这战局,与沈星遥二人一先一后飞掠上身后房顶,在重重雨帘中飞驰而去。
凌无非远远瞧着二人背影消失在骤烈的急雨中,心下暗自舒了口气。
“你没事吧?”李成洲拉过凌无非的胳膊,左看右看了半天,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是有意让着她们……”
“我同你们又不是一路人。”凌无非说着,便转身要走。
那老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无奈摇头道:“分明该是当世英杰,竟怎的入了魔障……可惜,可惜啊……”
“你不能走,”李成洲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凌无非,道,“我还有事想问你。”
“问什么?”凌无非回头望他,挑眉问道。
李成洲张了张口,扭头看了一眼那些站在雨中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顿了一会儿,方清了清嗓子,道:“再过半个月,便是我与琳儿大喜之日,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到场观礼,难免遗憾。”
“这关我什么……”凌无非正要拒绝,却见他眼底似乎还藏了什么话,旋即扫视一番身后众人,略一沉默,点了点头,侧身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风声憭栗,骤雨凄切。
脱身后的唐阅微与沈星遥,很快便离开市镇,来到林野间。
唐阅微快步疾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沈星遥对她连声不断的呼唤。
“唐姨,”沈星遥快步抢上前去,拦在唐阅微跟前,道,“您这些天究竟去哪了?先前留书说顾叔来找你,难道……”
“这么惦记那姓顾的?”唐阅微停下脚步,铁青着脸色,“没了男人,你便活不了了是吗?”
“您说哪里去了?”沈星遥摇头,道,“我压根没深想过这些,只是……”
“我问你,那小子出卖你,你为何不杀了他?”唐阅微质问道。
“他没有……”沈星遥摇头道,“您误会了。”
“误会?”唐阅微冷笑,“那他为何对那些人如此客气?”
“我们找到了一些当年的书信,能够证明我娘的清白,”沈星遥道,“只是如今还没查到薛良玉的下落,不便托出,这才会……”
“这就是你对那些人好声好气的理由?”唐阅微怒色更盛。
“可这时要是胡乱伤人,日后不就更扯不清了吗?”沈星遥不明就里,“这样也有错?”
“那你告诉我,书信在哪里?”唐阅微朝她伸出右手,掌心摊开向上。
“没在我身上。”沈星遥道,“那些书信,都是陆伯父交给无非的,一直是由他保管。”
“你真是……”唐阅微指着沈星遥,手指颤抖不止,显已气急,“你怎的一点防心也无?那个陆……陆什么东西,又是谁?”
“是无非的身生父亲,”沈星遥道,“话说回来,其实我们对这件事一直都有误会。白落英前辈当年虽追上了母亲,却并未加害过她,反倒是一直在为给母亲证明清白而奔波。那些书信,也是她转交给陆伯父的。”
“等等,那小子不是凌皓风的儿子吗?”唐阅微眼中流露出疑惑,“怎么又多了个姓陆的?”
“他的亲生父母,是白落英与玉面郎陆靖玄。”沈星遥道,“想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被薛良玉给盯上了,这才会托孤给凌家。”
“乱七八糟。”唐阅微没好气地拨开沈星遥的身子,大步往前走去。
“那么唐姨,”沈星遥继续跟上她,问道,“您这些日子又去了何处?”
“还用问吗?”唐阅微冷冷瞥了她一眼,道,“躲那姓顾的瘟神,哪里都住不长。”
“那您现在避开他了吗?”沈星遥好奇问道。
“我真希望这世上的男人通通都死绝。”唐阅微嗤之以鼻。
“那……柳前辈也……”
“他那模样,充其量只能算半个男人,”唐阅微道,“尤其是那姓凌的小子,心眼那么多,真要动了歪念,你防都防不住!”
“可如今他不在这儿,不是正合了您的意吗?”沈星遥不紧不慢道,“既然眼不见为净,现在您当高兴才是啊。”
“你……”唐阅微朝她瞪了过来。
“我说错了什么吗?”沈星遥不解。
“你这丫头当真是……”唐阅微不再说话,拂袖转身踏着一地泥泞走开。
沈星遥也不言语,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
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随着雨住风停,乌云退散,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你不像你娘。阿月的孩子,也不像她。”唐阅微忽然开口。
“您见过姐姐?”沈星遥眉心一动,立刻意识到不妙,“她下山来了?”
“她和另一个姓徐的丫头,到处打探你的踪迹,被卫家兄弟给盯上,”唐阅微道,“好在徐菀那小丫头还不算太傻,把她救了出来,被飞鸿门的人追着,漫山遍野乱窜,刚好被我撞见。”
沈星遥顿时蹙紧了眉:“怎么阿菀也……”
“听她们说,徐菀也去过玉峰山旧址,”唐阅微道,“怎么会失忆呢……”
“我……前些日子找到了罗刹鬼境的入口,”沈星遥道,“遇见了青葵。”
“什么?”唐阅微一愣,“那她人呢?”
“死了,”沈星遥将在罗刹鬼境所遇情形娓娓道来,末了,摇头叹道,“薛良玉逼得很紧,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
“要是因为傀儡咒的话,还真不知有什么法子可解。”唐阅微道,“你柳叔替她看过,查不出异常,只能以银针刺激穴位,死马当活马医。”
沈星遥闻言低头,愁眉始终不得舒展。
柳无相此人,颇具逸兴洒脱,幽居之地无数,处处都取了个雅致的名字。
上回那个山谷,叫做流湘涧,这一处,则叫做落霞栖。
因下过雨的缘故,山涧水雾尚未散尽,氤氲着阳光,在两座山峦之间画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唐阅微将沈星遥带回山谷后,便独自走开,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倩丽纤秀的身影姗姗走来,正是沈兰瑛。
沈星遥看见她出现在眼前,眼底晃过一丝错愕。沈兰瑛喜极而泣,当即上前紧紧抱住她,过了老半天,才止住哭声。
“我总算见到你了……小遥……你真是让我好生担心……”沈兰瑛抽噎不止。
沈星遥眼眶渐红,一言不发回手将她环拥。
“我下山以后,听到很多对你不利的传闻,”沈兰瑛道,“没想到……你的身世竟是如此曲折。对不起……我本该替娘亲好好照顾你的。”
“说什么傻话?”沈星遥微微仰面,把眼泪都憋了回去,拍拍她道,“没事,我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小遥,”沈兰瑛抹了把眼泪,松开搂着她的手,直视她双目,认真说道,“若你实在无处可去,我们可以偷偷回昆仑山,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姐姐也能保护你。”
“不用担心。”沈星遥欣慰笑道,“这一切就快结束了,不出三月,应当便能有结果。”
这个模棱两可的期限,是凌无非对各派联盟的承诺。而她也坚定地相信着他,相信他一定能够履行这个承诺。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可为何唐姨脸色那么差?”沈兰瑛狐疑问道。
“不说这个,”沈星遥道,“你们怎么下山来了?”
“是我发现师父去见了掌门,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沈兰瑛咬了咬唇,抚着心口,摇头喃喃,“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这都过了两年多,要是挨不过去,也活不到现在。”沈星遥走到一旁的小溪边坐下,道。
“可唐姨为什么说,你被人骗了?”沈兰瑛走到沈星遥身旁,蹲下身道,“凌公子去哪了?我记得,先前你同他下山的时候,他……”
“自生自灭去了。”沈星遥淡淡道,“反正有钧天阁与鸣风堂做后盾,那些人也伤不了他。若是李成洲他们愿意相助,或许这事还能结束得更快一些。”
“这个薛良玉,当真是可恨,”沈兰瑛眉头紧锁,“枉被人称作英雄豪杰,背地里却做这样的事。”
“要不是下山来走了这一遭,我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人。”沈星遥不自觉叹道。
说完,她转向沈兰瑛,问道:“阿菀呢?她又是为何与你一起下山来的?我曾答应过苏师伯,终生不会再靠近阿菀,如今这般,岂非是我食言?”
她心中懊恼,更多的则是愧疚。
玉峰山里种种,这牵连甚广的身世,本与徐菀无关,却无端把她卷入其中,不得脱身。
到底还是对苏棠音失信了。
“是因为我要下山,被她看见了。”沈兰瑛道,“这几日柳叔一直在给她扎针治病,也不知……几时会好。”
沈星遥摇头不言,眉心渐渐锁紧,仰面望向天空,渐渐陷入沉思。
湛蓝天际,流虹水汽被阳光蒸散,斑斓的色彩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