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高一那年,林煦阳发生了一件事,迫不得已离开中国。他给夏衣写过信,却都被退回来。他以为她消失了。那个倔强的女孩,就那样从他生活里来过然后悄无声息地走掉。
在新加坡,他过得很好,空气好,吃得好,玩得好。
可是林煦光都找到意中人结婚了,他却一点念头都没有。
林煦光是他的弟弟,结婚那天,开玩笑地问他:“哥,有句话按理说不应该问的,你该不是喜欢男人吧?”
他冷冷地答:“是就好了。”回的是一张臭脸。
不过,既然问了就再多说一句:“那就是你欠了谁的情债?!”
“我可不是你,桃花朵朵开,哪朵都想摘。”
“彼此彼此。不过,我这回算定下来了,世上桃花再多,皆与我无缘。”说完还不忘故意感叹。
林煦阳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心里不知道多感谢弟弟。两儿子有一人肯结婚都是林家莫大的恩赐。这次,他总算稍稍解脱出来。
就是那一年,他选择了回国一趟。
弟弟玩笑的话,虽然只轻轻带过,放在他的心上却像长出了棵树般,密密麻麻的枝丫疯狂长出,一下子缠得他的心透不过气来。
坐在车上继续等。
夜色如水,凉而不冷,小镇一片宁静。街道很短,店铺隔几米一家,过了7点纷纷关门休息,偶有几家小吃店坚守着。
几天前他来过一次,夏衣的门口透着冷清。很奇怪,一个房子有没有人没住,是看得出来的。他踌躇着等了半小时也没见着人影,差不多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就走了。阿婆的家就在隔壁,大门敞开着,热闹得很。他不好特意上前问,找什么理由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而来。
明明接受不了她和别人结婚,还生了小孩。
更郁闷的是,尽管都明白,他还是不远千里地回来了。
从机场一路飞奔回来,已是接近凌晨,夏衣疲惫地从出租车下来,好像看到了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感觉到了他?
夜,给人不一样的勇气。所以趁着这股“夜气”,她径直走上前去,敲了敲路边的车窗,用很久没说话的嗓子沉沉地问:“是你吗?”
车上并没什么动静,她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冒失,也许时间把她对他的直觉带走了。
停留了几秒,欲返身离开。
“是我。”一个慵懒的声音唤住了她。
他开门的声音不大,只是放在寂静的夜里,有点重。夏衣一只手拉着行李箱,一只手拿着门钥匙,停下等他。
天上繁星点点,看来明天是艳阳天。
车门打开,她先看见了他的手,因了月色的缘故,泛着温柔的光,从指间慢慢向上看,是一张略带憔悴的脸,凌乱的头发,暗沉的双眼。
他没有迅速下车,而是带着阴郁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人,可怜得像只被遗弃的哈巴狗。这种表情,念书时他向她借作业本的时候见过。今时再见,夏衣没忍住,竟“噗呲”地笑了出来。
对夏衣而言,偶尔可怜的男人也很有魅力。
见她笑了出来,林煦阳嘴角一勾:“有这么好笑?”
“老朋友相见,总要笑着欢迎吧。”夏衣故意答道。
他的眼神黯了黯,想到什么:“相亲那次,对不起。”
“我没放在心上。”
为这道歉大可不必,但是说没放在心上却是假的。
“那就好。”林煦阳没有多提那事,只是问,“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吧。”这话听着像一个疑问句,又像是一个陈述句。
夏衣想了想:“十四年了。”
他愣了一下:“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
关记忆力什么破事,如果是路人甲,她能记得住吗。心里恨恨地想,便不客气地答:“谢谢,我也就这点特殊本事能让人印象深刻。”
他变得尴尬起来。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玩笑不能开,真心话也不能说,连多一些的疑问都显得太可疑——谁让她已经结婚了。
大半夜僵在街边,总不好。夏衣随口问:“你今天特意来找我的吗?”
听到她的问话,林煦阳好像如释重负了一下下,随后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衣调侃:“听说你出国很多年了,看来中文表达能力也变得困难很多。”
他的眉毛弯弯地在笑,慢慢地笑出了声,低低的,像藏在喉咙里。笑声里夹着一句话:“夏衣,你变得不一样了。”
她从容地望过去:“如果人一直原地踏步,那就太不尊重时光老人了。”
虽然使人改变的不全是时间。
林煦阳被她接二连三的话怼得不知如何是好,语言上表达不清,只好借行动来弥补。他下车伸手接过夏衣的行李箱,然后用眼神示意她开门。
夏衣也不忸怩,转身乖乖开了门。
她租的是一栋两层高的楼房,东西不多,只住了第一层。楼下有两间房和一个后院,直线型的设计,进门就是客厅,紧挨着的是卧室,再进去便是后院,院里搭了间小厨房。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原来你喜欢田园风。”
小镇的房子都很单调,房间清一色白灰墙壁,她觉得太淡,就贴了墙纸。
厅里放着一条沙发,沙发套是小店里买的一块老粗布,粉色和绿色的大格子,还做了几个抱枕,平时看书她喜欢抱着一个,枕着一个。
客厅除了沙发,只剩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条桌。那是向阿婆讨过来的,是旧时学校不用的书桌。书桌洗的有点发白,表面有些字迹,好笑的是中间还有一条“三八线”,颇有学生时代的味道。夏衣在上面铺了同样的老粗布,下面还有一层白色底布,边缘一圈蕾丝花边垂下直至桌腿。
既是餐桌,也是书桌。
听到他的话,夏衣随意点了点头。没往那些方面深究,只是喜欢简单素朴。
夏衣从随身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说:“没有开水,将就喝吧。”想必是车里呆了挺久,他的嘴唇看起来有点干。
林煦阳接过去,没有打开,只说了声:“谢谢。”
“我路上买的,还没喝过。”
他好笑地答:“知道了。”说完,快速打开喝了一口。
她的本意只是让他喝点水。另一方面,找不到别的话题,借水开题吧。
夏衣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侧身看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没有任何图案,坐在客厅里,显得很冷酷。夏衣心里开始变得慌起来,刚才在夜色里还好,这会开了灯,又在同一个房间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林煦阳好像看出来了,微笑地说:“我们太多年没见,再见面,真不知从何说起。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高一那年,在校外遇见,还在诧异他怎么来了她的学校,林煦阳却用玩笑般的语气先问道:“怎么?不认识了?”
夏衣慌乱地不发一语。明明心里乐得笑开了花,脸上却装作异常冷漠的样子。
同行的女生笑笑地推了推她:“问你呢。”
夏衣低头回避,努力了半天仍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她乖乖地站在一旁听他们寒暄着,几句过后,他转身,她也转身。
“额,在我学校外面。”
“那次,我本想找你玩,可惜没聊几句。”
“……”提到从前,她略微有点不自在,有意换了话题,“后来,你去哪了?”这句话她想问很久很久,说出来的刹那,这么多年漂浮的心仿佛找到了落脚点,连空气都有了真实的味道。
“去了新加坡。”
“哦,那很好。”顿了顿,“怎么舍得回来?”
“离家太久,就想着回来看看。”他神色平静地看过来。
“你去过我们的学校了吗?”她有恋校情结。
“还没有,你呢?”
“毕业后就没回去过。”她摇了摇头,抽不出时间和理由。
“学生时代真是充满回忆啊,但是真要我说出什么特别的事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都是欢笑。当年的同学都没联系,再见面应该还会认得吧?”
“人的模样即使变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也会带你辨认出来的。”
“是啊,被你说得真想立刻检验一下。”说完,他笑了笑。夜里的笑,很清晰,有一点旧时的味道。因压了调,带着几分磁性。
“大家应该都结婚生子了吧。”小镇里的人普遍成家早,夏衣刚搬来时,阿婆和邻居见她年纪轻轻带着娃,一点也不觉奇怪,只问了孩子多大,夸夸可爱之类。
林煦阳脸色沉了一下,稍瞬即逝,很快故作轻松地回答:“是吧。”刻意避开了她投过去的目光,装作找时间,嘟囔了一句:“你家墙上怎么都没时钟,现在几点了?”
“丑时了。”
林煦阳秒答:“这么快啊,丑时头还是丑时尾?”
“……啊?”夏衣就那么随口一说。
“我妈生我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功夫,从子时头耗到丑时尾,幸亏我还算给力,没有拖到第二天子时。”林煦阳摊摊手求饶地解释,“做生意的都比较在乎这些,所以,你明白的……我没有那个炫耀或……等等其它意思。”
瞧他着急的样子,夏衣也无比认真地回他:“没事,了解。”
墙上贴了很多小俊朗的照片,林煦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认真地一张张看过去,边看边想着什么,一会才出声:“他呢?”
“和我姐一起。”
“哦。”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临走前,林煦阳小心翼翼地说了类似告别的话:“夏衣,还能见到你,和你这样聊聊天,真好。记得毕业录上都是写友谊地久天长,勿忘我之类。回过头看,真得是这样。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而且还能聊这么多,还是朋友,OK?”
最后那句话一本正经得令人不适。
“只是朋友吗?”想反问的,但是灯光太亮了,直勾勾地照着她眼睛。没有夜色的掩护,夏衣只敢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