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那日后,近中洲河段再未遇上十二洲各大宗门的人。
直到驶离中洲河段,遥遥不可见氤氲河雾,航程一直风平浪静。
再往东行,便进入北洲、东洲毗邻交界领域——北洲司皇作为续存千年的古老王朝,一家独大、根基深厚,统御疆土近乎覆盖整个北洲,余下的零星藩国,皆为司皇王朝的附属。东洲则以亲治洲,榈地为东洲之首,下封各室宗亲上百王侯,各自分治,强弱王国间时有纷争,比北洲混乱得多。然东洲以量取胜,以亲情血脉为纽带,对外统称为东洲榈地,使得北、东两洲实力相当,皆为云京十三洲的“三巨头”其中之二。
一进入北、东两洲交界,拦下画舫的各路人马增多。
少数严查后放行,多数借机滋事,宁错杀不通行。
幸而柳怀瑾财大气粗,身有云暮山炼制的各式法器,抵御天阶以下修士的发难,强行开道。
所谓天阶修士……
世人有机缘,拜宗门、入仙途,无一不是从幼生练起,一步步历雷劫、破境界,独当一面才被称为修士。修士分初、中、高、天,天阶是修士最强者,多为各大宗门的掌门、长老、历代翘楚,各洲有此修为者不破百人。往后修为再上,要么飞升成仙,要么堕落成魔,再之上,便是尊同天地的神明,数更寥寥。
天阶以上修士,多为一方大能,不可能当巡逻、把守浮生河的小卒。
柳怀瑾身怀足以抵御天阶以下修士的法器。
换言之,可横行浮生河,畅通难阻。
万枝挑中柳怀瑾,大部分原因是柳怀瑾不差钱的各式法器。
万枝信柳怀瑾,船上数十名婢女、船工、杂役却不如她那么眼尖、一眼认出柳怀瑾所用是何来处、有何来历。随着拦船频次越来越高、动静越来越大,进入东洲河段后,上队人马前脚离开,下队人马紧赶拦下,来者越发凶神恶煞,他们也越发胆颤。纵使柳怀瑾再大方,酬金再高,他们也怕丢了命,不敢再往前。
万枝不止一次听到人群聚集,鬼祟商议:
“这活儿做不下去了!我怕有命挣钱,没命花!明儿怎么也得靠岸!你们愿意留下的,自个儿留吧!”
“这一趟,那位财神公子爷给的这个数!没跑完,少说也有这个数!以前一年到头也挣不到这么多!够了!我还想回去,多陪陪孩儿和孩儿他娘呢!”
“我媳妇儿不也在家等我?说好半月归,才娶的新媳妇儿,还没搂着亲够本儿呢,万一归不了,不是亏大发了?!”
“我也想我爹、我娘了……天天这么吓人,我害怕……”
“都想走!怎么走?定的是到东、南洲交界的忘忧集市!这才进入东洲,最少还要走三天水路!”
“要走你走!这日子,一天也呆不下去!我明儿说什么也得下去!”
“哎,都冷静!下去还不容易?这种公子哥,懂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哪儿不靠人打点?我们说什么,不就是什么吗?明儿就说船上缺物资了,他房里的炭火用得快,说没炭了!这种公子哥,身娇体弱怕冷得很,给他断一断炭火,他熬得住?再找个小城镇靠岸。让他拿钱采买,话说好听一点,多拿一点,钱不就到手了?到时候上了岸,大家都跑,他还能一个一个逮回来?”
“……可这样,会不会不好?”
“不好?他招工的时候,说了危险了吗?他不仁,还要我们义?你想送死,你送去吧!”
“都采买,他不信吧?几个人采买差不多了,哪能都去啊?”
“一些说采买,一些说去逛逛,你们几个娇滴滴的姑娘,撒个娇,他能不让?还有一些,偷偷跑嘛!靠岸了,还不好跑?”
“行!就这么办!”
……
他们聊定散场撞上万枝,多数神态自若离开,少数面有窘迫,犹豫是否上前,也知会万枝一声。
万枝冲他们微微一笑。
她们飞快地打个招呼,提着裙摆跑了。
万枝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于她而言,人皆众生,生若蜉蝣,她见他们,不过是山川之草木、沧海之一粟,于她生不起半点儿激愤、慨怅。
万枝上楼寻柳怀瑾。
近两日,不分昼夜有人拦船,全靠柳怀瑾应付。他近乎时时刻刻醒着,哪怕夜深,也未脱外衣,倚靠美人榻,和衣而躺。
“何事?”
万枝一进门,便听到柳怀瑾的询问声,声音有几分疲累和倦意。
万枝走近暖阁中的几处灯架,吹熄、拨暗了烛火。
光线黯淡下来。
万枝望见柳怀瑾手肘支枕,手指微蜷,指骨撑头,半阖眼眸,懒洋洋地瞧她。
昏沉沉的灯光,落到柳怀瑾脸上。
柳怀瑾倦容愈显,像一只精养长大的小玉狐,倦懒地趴着,耸拉着耳朵,软软搭着爪子,困倦之中有几分弱骨纤纤的柔软,我见犹怜。
万枝诉说来意:“公子,此去云暮山,愈发凶险。修士之能,非我等一介凡人能敌,哪怕我习得拳脚功夫,仍无还手之力,心中不免胆怯生惧。”
万枝顿了顿,面色复杂地继续道:“前途难卜,祸福难测,若真……公子,你不怕吗?”
“怕?”
柳怀瑾垂眸,羽睫投下长长的暗影,他似在揣摩这一个字,复又抬眸,漆黑的眼眸清明了几分:“怕,便不去了?”
万枝神色转黯:“看来千难万险,公子也要去的了。说来好笑,我竟有几分倾羡公子为之寻药之人了,能得公子如此相待,算得上有福之人了。”
柳怀瑾轻哼,似看透了她一般:“小树枝,我提醒过你,别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论报恩真假,我允你自证,可若是垂涎于我、借机亲近、别有用心,趁早死了这条心!”
那一副骄矜自傲的模样,惹得万枝心头发笑.
面上的戏仍做全套:“公子放心,鸿城女子与别处不同,公子有言在先,我不会越矩。我知公子携我一程,是公子心善。能与公子同行,已三生有幸,不敢再有奢求。到达云暮山后,我必报公子恩情,助公子求得灵丹,此后山遥路远、绝不纠缠!唯愿公子和公子所念之人长乐永康!”
万枝说得是实话,此行顺遂,柳怀瑾功不可没,不管柳怀瑾想要什么,进入云暮山后,她都会让他得偿所愿。
万枝的保证,柳怀瑾浑不在意。
柳怀瑾懒懒睨视她一眼:“还有事?”
灯火如豆,斜照灯下如玉美人,绮丽旖旎。
万枝确还有事,还是来这儿的正事儿。
于是万枝问:“公子,人之一生,是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出此言?”
“偶然有感。”万枝轻轻一笑,“就像我此去云暮山的结局已定,一路上颠沛流离、凶险万分,断然无法求得天灵丹,那我该去,还是不去呢?”
柳怀瑾凝视万枝,修长的手指,在榻上轻叩了两下,大致猜到她的心理,吟道:“眼前所见,定是将来?你认为求不得天灵丹,无非因为我,你又怎知云暮山没有第二颗天灵丹?没有别的丹药替代天灵丹?事在人为,若不曾为,谈何可为不可为?”
万枝盯着柳怀瑾,字字发沉地问:“倘若一定是将来呢?”
“从何论断?”
万枝笑一笑,故作轻松:“假使一件事,纵然改变经过,仍无法更改结局,不就是将来吗?”
柳怀瑾皱眉问她:“何事能改经过,无法更改结局?”
万枝打马虎眼:“假使!假如而已,不是真的!”
柳怀瑾沉思一瞬,又道:“如何论定经过、结局?你怎知,你所知是全貌?而非你所知此事,才是全貌呢?”
所知此事,才是全貌?
万枝愣住了。
她见天石、幻影以为那是预知之事,第一次见时,尚有不服不认之心,第二次见到改变被同化、殊途同归后,一时不知违逆有何意义,却忘了经过的改变不假——她到底没沦为阶下囚,即便没撼动结局,那也是千真万确的变化!
她知此事,才是全貌。
既已知。
该有改写定数之志!
而非甘败屈成牵线木偶!
万枝又问:“人人都像你这般想吗?事在人为?若趋福避祸,自是一大幸事,可若更糟,会悔吗?”
柳怀瑾看她的目光微有困惑,不解她哪儿来一大堆神叨叨的想法——被他再三拒绝,受刺激了?还是天灵丹无望,钻牛角尖了?
柳怀瑾这样想着,语气愈发趋于和善:“人,生而不同,难说都这般想。可若纠于旁人如何想,这人生,没意思透了。”
万枝追问:“若是你呢?你的改变,致使旁人更糟;或是旁人的改变,致使你更糟,你会悔吗?会恨那个旁人吗?”
柳怀瑾嘴角弯起,神采飞扬,眼有鄙夷,像是在看一个庸人自扰的傻子:“世事无常,千变万化,你怎知是你致使旁人更糟,或是旁人致使你更糟?人活于世,善行善言、善始善终已是不易,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便已足够,不会悔,亦不会恨。”
柳怀瑾说话不疾不徐,淡淡的,缓缓的,平稳有力。
万枝讷讷望着柳怀瑾眼中看傻子似的鄙夷……心中慢慢浮现一丝、两丝、三丝、更多、很多的愤慨——她问柳怀瑾为的是了解不同人的想法,竟被柳怀瑾看低了?!可恶!她被一个凡人看低了?!还是一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凡人!!
万枝越看越来气。
柳怀瑾是凡人,还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凡人。
于独守中洲上百年的万枝而言,更像灵兽未断奶的幼崽,凡世呱呱坠地的婴孩。
她对他的一切言行举动,多是包容、随和和友善。眼下被一个万枝视之为小辈中的小辈的人,用满是鄙夷、不加遮掩的眼神望着,万枝身为灵犀族后人的傲气、意气也随之冒出来。
万枝上前一步,用多年前到菏谷对着满谷千姿百态的灵兽,逮住一只毛茸茸的软糯灵兽揉搓逗弄的力道,大力揉捏柳怀瑾的乌黑墨发,大声地夸赞:“公子说得在理,受教了。”
“万、枝!”
柳怀瑾用力一薅,万枝似鱼儿般滑溜溜走,气得柳怀瑾恼羞成怒:“你站住!”
万枝已然溜到了门边,话语如春风化雨,柔和极了:“公子,早些歇息。”
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徒留柳怀瑾气急败坏地大吼——
“万、枝!滚回来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