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注1)
燕园不愧皇家园林，景色如画，处处不同。单单最外围供大内侍卫们休憩的联排小院也各个精致，别有意趣。
秦飞霜站在倒数第三间小院大门前，轻轻叩门。
里面无人应声，门扉却被她叩门的动作推开了。
想起大表哥卫嘉派人来传的话，秦飞霜便知他还在执勤，一时走不开，自己先进院里等着就行。
秦飞霜信步迈入院门，还没来得及打量院内布置，忽然漫天花雨迎面而来。
“遥闻飞霜仙子今日诞辰，本大圣特远道而来，祝仙子生辰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卫嘉爽朗的语声伴着满天的花朵回荡在小院内。
秦飞霜在纷飞的花瓣里，看着那个粉墨登场打扮成齐天大圣模样挥舞着金箍棒的男子，蓦地泪流满面。
她再没想到，八岁看戏时的一句戏言，大表哥竟一直记得，还愿意帮她实现。
“我旁的都不要，我只要齐天大圣挥舞如意金箍棒在漫天花雨里为我祝寿。”
卫嘉本志得意满舞动着金箍棒，哪知却猛地看见秦飞霜痛哭模样，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棍子，奔将过来，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往她手里塞。
“你怎么了？可是、可是他又欺负你了？”卫嘉剑眉攒成了团，把俊朗的面容都逼出了三分凶相。
秦飞霜赶忙摇头，用帕子遮住眼睛，勉强挤出声音道：“除了你还有谁敢欺负我！都是做父亲的人，如何还这般怪模样？”
卫嘉似乎才想起他那不足两岁的儿子，俊脸上浮起一抹红，摸着鼻子道：“那个，你可别跟你嫂子说。”
秦飞霜“噗嗤”笑了。
卫嘉见她笑出声，这才放心了些，顶着一脸油彩，指着角落处的石桌道：“这可是哥哥我拜托御膳房的大厨给你做的长寿面，快趁热吃一口。”
秦飞霜随之看去，果然看见那石桌上用八宝琉璃碗盛着满满一碗长寿面。且看那鲜明的色泽、丰富的用料，没有百八十两银子绝对买不来。
何况，卫嘉都说了是御膳房的大厨亲手做的，单这份人情，都不知他要怎么还。
秦飞霜知他心意，默默走过去，掀开透明碗盖，面条的热气混杂着各式食材的鲜味迅速抢占了她的嗅觉。
“好香呀！”秦飞霜由衷赞叹。
“香吧！你也不看看这配料，都是贡品，今晨才到，新鲜着呢！啧啧，也就是你啦！老爷子都不舍得这么吃。”卫嘉脱口道。
刚提起一点兴致的秦飞霜情绪忽又低落了，盯着卫嘉追问道：“大舅舅近来可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呀！”卫嘉理所当然地道，“老生常谈罢了，让我好好当差，照顾好佳妍，照顾好你，当个好爹。”
“就没说说凉州的情况？”秦飞霜再问。
大舅舅虽是武将，到底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突然被从繁华京城调到千里之外的北地凉州，不提凉州是边关，时有外寇扰边，单单那恶劣的气候，就足够他吃不消了。大舅妈就是不放心大舅舅的身体，才千里迢迢跟去了。
本来大表哥卫嘉年轻力壮，又是一员猛将，若能跟去，必是大舅舅极大的助力，却因为大舅妈不放心她……
卫嘉看着秦飞霜大大的杏眼里渐渐浮上内疚，面容忽地一整，“你作甚这般姿态？我是你哥哥，除了孝顺父母，理应照顾弟妹。你二表哥有勇有谋，比我更适合去凉州，如此我便留下了。何况，彼时你大嫂有孕在身，不合远行……”
卫嘉不是个多话的人，表情摆得虽凶，每一句话却都是在开解她。
秦飞霜眨眨眼，收敛起心中情绪，乖巧点头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哎呀，你！”卫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打好的一通腹稿全作了废，噎了半晌才闷闷地道，“你真的这般想就好了。”
“大表哥，你还没告诉我呢，凉州近况如何？”秦飞霜转移话题道。
“咱们这里是春天，凉州如今还飘雪呢！道路不通，爹爹的上一封信还是冬月里来的，说他们一切安好，边关安定，就是去年雪下得早，恐怕雪季尤其长。”卫嘉道。
与秦飞霜看邸报所得并无不同。她略略放心。
“别光顾着说话啊，面要坨了，快点吃。”卫嘉一面催促着，一面又道，“你今年生辰有什么想要的吗？告诉我，我定为你办到。”
秦飞霜给卫嘉分面的动作顿了顿，摇头道：“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说着，看看卫嘉的腰间，“你那点俸禄，既要养家糊口又要接济军中孤寡，还够用吗？”
卫嘉慌忙摆手，“你可别！你如今是出嫁的闺女了，可不兴贴补娘家。万一让你那个婆婆——”
“我婆婆怎么了？”秦飞霜蹙起了眉。她怎么不知，婆婆还和卫嘉有过接触？
卫嘉不慎说漏了嘴，别扭地抬眼望天道：“不干你婆婆的事，只是天底下的婆婆不都那样吗？”
“都哪样儿？”秦飞霜难得执拗。
卫嘉不敢直视她，脖子都仰疼了，“就就天生爱挑儿媳妇的刺，见不得儿媳妇贴补娘家呀！”
“大舅妈就不这样，舅妈们都不这样。”秦飞霜知道问不出来，喃喃道。
婆婆从来不挑她的刺，除了无子。而她也从没有贴补过娘家。只在大舅舅赴任时，因凉州苦寒，送了许多药材、皮毛等仪程。
可那些都出自她的嫁妆，并没走王府公账。
“那是，也不看那是谁娘！还有，你外祖母的眼光可不是盖的，你的舅妈们都厉害着呢！”好不容易绕过婆婆的话题，卫嘉立刻把身板挺得笔直，特别与有荣焉道。
秦飞霜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过世了，她不记得外祖母。却知道她乃郡主，却非皇亲，而是因为当年战场上救下先皇，救驾有功，获封郡主。
“不知凉州什么样？”秦飞霜记得曾听大舅妈说过，外祖母当年就是在凉州救的先皇。
“凉州啊～”卫嘉眼里也流露出向往神色，武将儿郎谁不向往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却又飞快敛容，“就你这细皮嫩肉的，仔细冻掉你一层皮。”
秦飞霜不服气，一边吃面，一边嘀咕道：“凉州也有女子还有小娃娃，娃娃都能活，我如何不行。”
“你说什么？”卫嘉没听清，追问道。
秦飞霜眸光闪了闪，反倒不肯再说。
似秦飞霜脑袋大的一碗面，两人就这样，头碰头，和小时候吃寿面一样，一口气吃光了
卫嘉吸溜干净最后一点面汤，痛快地拍了拍肚皮，“真不亏小爷的一百两银子！”边说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秦飞霜，“喏，这只叫‘金翅大鹏’，可不许弄坏了。”
秦飞霜杏眼都笑弯了，忙不迭接过，小心翼翼打开布包，果然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竹笼，竹笼里蹲着一只活灵活现、神气十足的草蝈蝈。
秦飞霜也不记得她从何时起，开始喜欢草蝈蝈、泥人和风车这些小物件。就只记得这些东西很好很重要，她要收藏起来，一起送人。
至于送谁？秦飞霜脑海里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直到她及笄之前，陆璃突然出现，向父亲求娶她，还说曾经得她帮助，早已对她情根深种，求父亲成全。
彼时，才因落水而大病一场的秦飞霜看着陆璃的眼睛，一种难言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要送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可是她明明第一次见他，并不认识他。
“你说我曾经帮过你？可我不记得。”秦飞霜话才出口，心儿就觉得钝钝的疼，忍不住捧着心口道。
陆璃定定望着她，却没说话。
反倒是继母吴氏慌忙插话道：“是呀是呀，莫非二公子认错人了？飞霜素来足不出户，或许是……”
秦子昂轻咳一声打断吴氏的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公子冒昧了。”
陆璃略有羞愧地垂头却又马上抬起，“学生早已禀明父王和母妃，他二人皆无异议，媒人也请好了。只是，只是求学以诚，学生想亲自向先生剖白心迹。”
秦子昂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浮现一抹笑意，捋须道：“好好好，难得二公子贵为皇亲国戚却一心向学……”
也不过三年时间，秦飞霜竟已想不起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
只记得陆璃之后似乎说了他们如何相识，还说他很喜欢泥人和草蝈蝈。
明明她都忘记了他，他却还是寻来了。秦飞霜失而复得，欢喜不尽，一股脑拿出多年珍藏，全都送给了陆璃。
可是成亲三年，秦飞霜从不曾见陆璃把玩。
那些草蝈蝈和泥人，都去了哪呢？
思及此，秦飞霜的喜悦如潮水退去。
卫嘉换班的时间却已到了，院外陆续响起脚步声，是旁的侍卫们回来了。他赶忙跑去洗脸更衣。
秦飞霜看看满地的花瓣，才要收拾，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跑过来，告罪一声，麻利地打扫起来。
她便起身，在卫嘉的陪伴下向外走。
一条分叉路口出现在两人面前。
往左是进入燕园深处的路，正是卫嘉要去执勤的路；往右则是出园子回别庄的路。
两人在此分手。
卫嘉直目送秦飞霜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离开。
只是，他却不知，在他离开后，秦飞霜又悄然拐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