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子昂派去寻秦飞霜的人恰好与她错过。
她得到京郊庄子上的消息，说隔壁皇家猎场近来动作不断，似乎要辟湖圈地，加之今春雨水连绵，药田的收成可能会受影响，便急忙赶去查看。
秦飞霜的药田坐落在京城北山脚下，那里除去一处皇家围场外，成片的土地都是她的嫁妆。
说来，秦飞霜的嫁妆十分丰厚。倒不是秦子昂家底厚，心疼女儿，而是她的母亲还有个县主头衔。她母亲是低嫁，彼时秦子昂只是个穷书生。她外祖母安国郡主，唯恐女儿受委屈，当时就准备了十分丰厚的嫁妆。
到秦飞霜出嫁的时候，又有舅舅们不停添妆，数目已可称惊人。加之她非常善于经营，三年下来，嫁妆数目蔚为可观。
只是这几年，她没少拿钱贴补陆璃。
陆璃名义上是王府公子，可是都成亲了还得靠月例过活。楚王子嗣众多，哪里顾得过来？
从前是叶侧妃贴补他，成亲之后，陆璃的衣食住行、读书交友、应酬往来一切花费就全走他们小夫妻私账，花用的自然都是秦飞霜的嫁妆。
这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偏偏陆璃还是个药罐子，他那咳疾是胎里带的，寻常的药根本治不好。有一味药引天冬，是秦飞霜翻遍医书问遍御医才找到的，珍贵程度堪比天山雪莲。
还因为陆璃的需求极大，野生的根本不够，必须人工培植。可那天冬极为娇嫩，生长条件可谓苛刻，独株不活，为了种它，还得跟着培植辅药。寻常药农和花匠压根伺候不来。
就这样还不一定保证能培育成功。
但秦飞霜咬牙坚持了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真的让她把天冬给培育成功了，虽然产量十分稀少。
而陆璃自打吃了用天冬做药引的药之后，咳疾逐渐痊愈，已有小半年不曾犯过。
只是陆璃的病是天生的，哪怕看着痊愈了，药仍不能停。
故而，秦飞霜听说药田收成可能要受影响，二话不说就来了。
站在山脚下，秦飞霜在药农引领下，一棵棵看过去，只见天冬叶片舒展，根茎粗壮，看起来长势颇好，不像是受了影响样子。秦飞霜先是狠狠赞了药农好本事，伺候药草用心，才奇怪询问道：“依我看，这天冬长势颇佳，不知何大叔有甚疑难？”
何参四十岁上下，祖上就是药农，是秦飞霜花重金所聘，闻言忙道：“如今看着不打紧，但若这雨再继续下去，恐怕药材根茎就要泡坏了。”
“那可是要排水？”秦飞霜当初是跟在何参后面一点点把药田建起来的，也不是一窍不通，急忙问道。
何参道：“正是。只是，马上夏季也要来了，看样子今年还得给它搭凉棚。”
要不然说这天冬难养呢！水、肥、土壤、温度……一个都不能错。它夏天怕晒，冬天怕冷。每年冬天，秦飞霜最次都得给这片药田盖个暖室。
这笔花销，还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人人都得笑话她是傻瓜，伺候药草比伺候人都精细。
秦飞霜闻言，便知何参是钱不凑手了，忙笑道：“何叔放心，咱们府上离不得这天冬，并不会因为二爷病情痊愈就放弃种植。您但凡需要什么，只管支取。咱们季末对账就行。”
何参被看破心思，略有些难为情，却也松了口气，诚心诚意道：“不瞒二奶奶，我老何就是爱侍弄药材。您别看这天冬娇嫩，它用处大啊！从前二爷要用得多，咱们供不应求。以后，只要二奶奶没意见，咱们就凭这天冬也能把这些年的花销挣回来。”
何参到底还是担心她嫌用度太过，放弃种植，忍不住又道。
秦飞霜含笑听罢，点头道：“多谢何叔提点我，正好咱们与百济堂关系不错，以后多余的天冬就专供他们。”
何参与百济堂的掌柜是远亲，听罢，更是欢喜。
两人议定天冬养殖事宜，何参就告退下去，剩下秦飞霜指使开织烟等人，自个儿在田间散步。
因她出门前特特换过衣裳，不过寻常棉布衣料，在这片田庄倒也不甚显眼。加之，她从前为了找到最适宜种植天冬的土地，没少跟着何参在地里跑，田庄里的人大多远远见过她。
却不知她就是主家，只以为她是何药农的外甥女。
因何参对各种药材的性状烂熟于心，虽是药农，然而寻常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他都能治。且他为人还热情大方，庄子里人前来求药，他无有不允，故而在田庄极受欢迎，连带着秦飞霜这个“外甥女”也颇得村人好感。
她走在路边，时不时就有妇人与她打招呼，还有个扎揪揪的小姑娘拿了树上摘的果子请她吃。
秦飞霜含笑拒绝，反倒掏出随身荷包，从里面拿了糖果送给小姑娘。
这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呼啦啦，十来个三四岁到七八岁不等的小孩子全奔过来，一下子就把秦飞霜团团围住了。
她也不怕，有条不紊地道：“别着急，人人都有！一个个来，顾好你们的弟弟妹妹！”
秦飞霜的声音里带着她都不自觉的温柔，甜丝丝的，和她送给孩童们的糖果一样，入口即化。
孩童们便情不自禁排起队来。
秦飞霜一个个拿出糖果，放进小孩们还沾着泥土的掌心，嘱咐道：“进嘴的东西，一定要干净！所以记得洗了手再吃糖。”
小孩们都乖乖点头，糖攥在手心，不舍得吃也不肯走，都围在秦飞霜身后。更有大批孩童，闻风而来。
秦飞霜再大的荷包也禁不住这样掏摸，眼瞅着最后一颗糖也送出去了，面前却又伸过来一只手。
秦飞霜只眼角余光扫过那平伸的五指，不及多看，就觉得头皮发麻，咬咬牙，掏出衣袖里藏着的一个泥人小猪，塞到那手里道：“都是姐姐不好。今日的糖儿发完了，下次姐姐来，一定补给你。今个儿就先送你一只小猪做补偿，好吗？”
秦飞霜知道穷人家的孩子有多看重糖果，泥人小猪再好，到底不是糖儿，便只垂着头，不敢去看对面人失望的目光。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语声沉稳清透，煞是好听，却没有半分孩子气。
秦飞霜诧异抬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勾人眼眸。
面前人哪是什么村里孩童，分明是一个白衣飘飘、气度卓然，可称谪仙临世的俊俏书生。
就连自诩风流俊俏的陆璃，与眼前人一比，也是高下立判。
秦飞霜看着那人眉眼，恍惚觉得有点熟悉，但两人气质迥异，那人更不可能来此，便立时沉了脸，微侧过身子，避开对面人直白的目光，冷声道：“还请公子自重。我认错了人，这泥人是送孩子的，请公子还给我。”
赵不疑握着憨态可掬的泥人小猪，看着近在咫尺的秦飞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不将她拥入怀中，又怎会把小猪还给她呢？
赵不疑狠狠咬住嘴唇里侧的肉，脸上却摆出了最温良谦恭的笑容，见她没认出自己，顿了顿方笑道：“好久不见，秦姑娘。”
赵不疑说话时，身边的孩童就不知怎的，全跑光了。
眼前人着实生得好看，男生女相，媚而不妖，狭长的眼尾似有若无地上挑，笑时带媚，不笑时反添三分灵动。再称着那一身白衣，端的一个风流真仙吕洞宾。
就连秦飞霜也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微蹙了眉问道：“你认识我？”
却已不复适才的紧张戒备。
赵不疑一边不动声色将泥人小猪收起来，一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泥金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腿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秦飞霜却瞪大了眼，他敲腿什么意思？什么叫救命之恩？她一个闺阁女子，这辈子应该就只救过一个人。
赵不疑见她反应过来，继续道：“昔年朕尚为皇子，因事路过护国寺，不慎受伤，承蒙秦姑娘照料，方不曾落下病根。也才有朕之今日。”
“毕竟，历朝历代还没有瘸腿的皇帝。”赵不疑说这句话时，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讽刺。
秦飞霜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赵不疑自承身份，打死她也猜不出眼前看去玉质金相的书生会是那个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帝王。
她更是万万没想到，她当初救的人竟是当今天子赵不疑。
好半晌，秦飞霜才想起要跪下行礼，“妾无状，不知陛下白龙鱼服……”
赵不疑眼疾手快扶住她，打断道：“我如何能受秦姑娘大礼？秦姑娘不知者不罪。我看秦姑娘对这田庄颇为熟悉，若不嫌弃，可否同我一游？”
秦飞霜感受着小臂处灼热的温度，脑袋都晕乎乎的——皇帝邀她同游，她能说不可以吗？
“我嫁人了，不是姑娘了。”秦飞霜莫名想起那日家宴上，眼前人也唤自己“秦姑娘”，忍不住提醒道。
赵不疑收起扶在秦飞霜小臂处的手，背到身后，紧握成拳，良久方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秦姑娘。”
“什么？”赵不疑“我的”两个字吐字极轻，秦飞霜没听清楚，脱口而出道。
赵不疑却不肯再说了，只定定望着她。
秦飞霜忽然明白了，他说的是“我的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