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第3章
还没等苏梨梨想出个所以然来，病房的门就被嘎吱一声推开了。
苏梨梨和苏方林一齐转头，看向病房的门口。
一大一小，那动作真是统一得不得了。
看着就有意思。
刘和美只上了半个晚班，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女儿，想来想去，还是找同事换了班，急匆匆的赶到医院来了。
她在蔚蓝饭店，算是老资格了。
大专毕业了以后，就分配进蔚蓝饭店了，一路干到现在，已经是大堂经理，手底下也管着不少小年轻了。
平时要换个班啥的，那是手到擒来，根本不会有啥问题的。
偏偏今天这个节骨眼上，上级单位来视察，别说是她了，就是蔚蓝饭店的大领导，也是满脸堆笑，一路陪同着的。
刚刚上班的时候，刘和美就急得不得了。
生怕苏方林管不住孩子，这一大一小在医院碰上什么麻烦。
这会儿看着两人都生龙活虎的，苏梨梨还醒了过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在那咬苹果，白白软软的小手捧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看着就跟童话书里头的洋娃娃似的，心里一下就松了口气。
刘和美快步朝女儿走过去，上下把苏梨梨打量了一遍，看她哪哪都好好的，才一叠声的问：
“梨梨，好点没？还有哪儿不舒服的，一定得告诉妈妈，妈妈再带你看医生去啊。”
“没什么不舒服的了，”苏梨梨乖乖巧巧的回答，“妈妈，吃苹果。”
刘和美刚刚骑了一路自行车过来，那是又累又渴，一听女儿这么说，立马眉开眼笑，接过苹果就咬了一口。
“哎哟，我们梨梨长大了，都知道让妈妈吃苹果了，这苹果真甜！”
刘和美只吃了一口，感受了一下红苹果那甜滋滋的味道之后，就把苹果又递给了苏梨梨。
“梨梨，你吃，妈妈喝点水就行了。这苹果是好东西，你生病了，得多吃点。”
苹果又回到了苏梨梨手上，苏梨梨捧着苹果，无助的眨了眨眼睛。
她好像很久没有听见这句话了，但这句话又像是咒语一样，被刻在了她的心底。
不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再次听见这种话，无助和愧疚就会像是滚烫的水银，顿时充满她的四肢百骸。
哪怕是穿越了时空，这种感觉都丝毫没有变淡。
仍旧令她轻轻战栗。
苏梨梨下意识的看向窗外。
医院病房的玻璃窗是淡蓝色的，将漆黑的夜空染成一片幽暗的蓝。
一轮弯月悬挂于夜幕之中，冷漠的降下冰冷的光。
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论重生多少次，都不会改变的命运。
苏梨梨深吸了一口气。
上辈子，她在看那些重生小说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浮现一个疑问。
只是重生一次，人还是那个人，家还是那个家，为什么只是凭借一些醒悟和决心，主角就可以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就算提前知道了时代怎么发展，知道了有什么重大事件，多了上辈子的经验和知识，但人的智商和思维并不会因为一次重生，就发生彻彻底底的改变。
软弱的人还是会软弱，懒散的人还是会懒散……
如果人的意志力真的那么强，上辈子明明有无数个机会，为什么不能抓住？
上辈子抓不住的机会，重生一次，人未必就可以抓住。
除非是有系统或者是空间一类的东西，可是，那样一来，就等于是拥有了超能力。
魔法师和普通人的人生，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很显然，苏梨梨就是那个普通人。
就算是重来一次，也没有获得任何金手指，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爱哭又柔软的小女孩。
连上辈子修炼多年得到的冷静和理智，似乎也随着年龄的倒退，彻彻底底的倒退回去了。
现在，她就是个七八岁的小孩。
除了曾经的知识和记忆，什么也没剩下。
刘和美上辈子说了无数遍的话，现在还是会勾起她的难受。
上辈子，小时候听见妈妈说这种话，苏梨梨总是觉得特别心酸。
为了她，妈妈连苹果都舍不得吃。
等到她长大了，一定要给妈妈买世界上最大最甜的苹果，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带妈妈去环游世界，才能够回报妈妈。
可是，等到她长大了，赚钱了，给妈妈买了又大又甜的苹果，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化妆品，妈妈却还是不开心。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梨梨，妈妈不要这样，你别浪费钱。
但却又露出责备的眼神，仿佛在说，梨梨，妈妈这么辛苦把你养大，你怎么都不对妈妈好一点？
上辈子，苏梨梨想了无数次，说了无数次，最后都走进一样的死胡同。
她给妈妈的爱，妈妈不要，却又一遍一遍的说，梨梨，你怎么都不心疼妈妈？你不爱妈妈吗？
……
“梨梨，你吃啊？你怎么不吃？这么好的苹果呢，你不吃，一会儿就坏了，多可惜。”
刘和美看见苏梨梨捧着苹果发呆，看得那叫一个着急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呢？好东西捧在手上，都不知道要吃！唉，我和你爸爸天天上班，早出晚归的，还不就是想给你个好条件，让你别过我们小时候那种苦日子，唉，你这孩子，刚刚还说你懂事了……”
苏梨梨刚想了几秒钟上辈子的事，冷不丁的又听见刘和美吧啦吧啦的说了一大堆。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就想反驳。
这关我什么事呢！又不是我不让你们吃苹果！干嘛又要给我买又让我吃得难受！
她张了张嘴，正要冲口而出，手心一阵微微的冰凉却唤回了她的理智。
是那个又红又大的苹果。
是爸爸刚刚给她削的，她吃了一半，又给妈妈咬了一口的苹果。
是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的生命。
上辈子的时候，她是个内向的小孩。
说话小小声，做事慢吞吞，随便哪个亲戚看了，都要说一句真乖巧。
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想要什么玩具，从来都不会直接说，只敢拉着妈妈的衣袖，站在百货公司门口看来看去，期待着妈妈能猜中她的小心思。
可惜，刘和美是个急性子。
一心搞事业的女人，压根看不到女儿小小的渴望。
就算看见了，她也不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
一个玩具而已，这个没买着，还有下一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要他们家能变得更有钱，去更大更繁华的城市，要什么玩具买不到？
只有苏梨梨，永远惦记着最开始的那一天，在百货公司橱窗里看见的那个盗版芭比娃娃。
她等啊，等啊，等着有一天，有人能想起她小小的愿望。
但是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
反而等来了更多的忽视，更多的失望，更多的难过。
等来了一整个看似顺风顺水，实际上充满了不堪的人生。
无止境的忍耐，无底线的退让，永远等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会变成一个受气包。
苏梨梨一直是一个擅长遗忘的人。
她连自己上辈子是怎么失去生命的都可以遗忘。
这一刻，那些尘封的记忆，却如同雪崩一般，毫无预兆的向她涌来，将她淹没。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苏梨梨曾经以为自己是所有人的宝贝。
爸爸爱她，妈妈也爱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有人都爱她。
可是，十岁的那一年，爷爷奶奶一边往她的碗里夹着鸡腿，一边笑眯眯的跟她说：“梨梨，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以后就要懂事一点，帮着爸爸妈妈照顾弟弟了，知道吗？”
弟弟躺在摇篮里，呀呀的傻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成绩，她的奖项，她的乖巧懂事，她柔软的头发和漂亮的脸蛋，她跳舞时获得的掌声，全都淹没在弟弟呀呀的笑声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
小汽车、溜溜球、乐高积木像是雪花一般出现，没有人记得曾经承诺过她，等家里条件好了，要给她买一个真正的芭比娃娃。
鸡腿还是她的，可是她不在乎。
有谁会想吃一个总是伴随着叮嘱的鸡腿？
“你现在长大了，以后要学会照顾弟弟。”
“你弟弟还小，爸爸妈妈忙，你懂事点，别老是缠着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也不容易，你要体谅他们，尤其是你妈妈，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要多照顾照顾妈妈。”
有谁记得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孩？没有人。
苏梨梨想不通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他们说好了的，不管生出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他们都一样喜欢她的。
是不是她的成绩不够好？上个学期她只考了第三名，如果这个学期考了第一名，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会跟她一起吃晚饭？
是不是她最近不够乖？那天她跟妈妈说，暑假想去游乐园，如果爸爸妈妈太忙了，她可以不去的。
是不是弟弟长大了就会好？爸爸妈妈跟她说好了的，如果她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他们就会带她出去旅游。
从县里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就得打败全省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
听起来好像很难，但苏梨梨愿意试一试。
——如果这能够让你们爱我，我可以去做。
微小的、比星光还弱的愿望，贯穿了苏梨梨的整个人生。
将她死死定在命运的石柱上，直至走向死亡。
为了这个愿望，苏梨梨考上全市最好的初中。
牺牲无忧无虑的童年，换来的是爸爸妈妈沉默的电话。
“不就是寄宿吗？有那么苦吗？忍一忍就过了，我们为了你，稳定的工作都不要了，现在自己做生意，天南海北的跑，有家都不能回，你就不能体谅体谅爸爸妈妈？”
“想家啊？没事，习惯了就好了，你那些同学，哪个不是一个人在外头上学？寄宿是为了你们好，学校管得严，那是为了让你们好好学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知道吗？”
军训式的寄宿学校，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半下课。
每天跑操两次，八百米的操场，一次跑五圈。
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宿舍所有人的牙刷要对齐方向，被教官抓到一次，中午别想睡觉了，走廊罚站一小时。
每月考试，实行末位淘汰制，最后三名的学生，立即搬出教室，去尾班上课。
所有男生，全部寸头，所有女生，全部齐耳短发，不许打耳钉，不许化妆，不许穿校服以外的任何衣服。
八条纪律，十条高压线，碰到任何一条，立马记过，处分，退学。
苏梨梨上学的时候，只觉得难受。
等到毕业了才知道，坐牢都比她上的这个学舒服。
牺牲肆无忌惮的青春，终于换来了爸爸妈妈的注视。
所有人的注视。
“苏家的女儿，平时看着不起眼，个子小小的，不说话也不笑，竟然能考上这种好大学！”
“真是我的好女儿，真给爸爸妈妈争光了！你这运气真不错，咱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才让你考上了华大！”
“瞧瞧，人家这孩子怎么运气这么好呢？华大在咱们省就招三个人，就让她苏梨梨给录上了！”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苏梨梨。
手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苏梨梨真的以为，她将拥有一个万事顺遂，平安幸福的人生。
以人生最宝贵的十八年为代价，苏梨梨换来了沪市的入场券。
华大是她见过最美的地方。
古色古香的校园，小桥流水环绕着雾气蒙蒙的湖泊，翠柳拂波，春意盎然。
中文系的生活很悠闲。
上课，读书，泡图书馆，一切都美好得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直至她在杂志上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
普通的爱情小说。至少苏梨梨是这样认为的。
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平时万年不会有外人出现的宿舍，门口忽然多了很多别的院系的同学晃悠。
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如坐针毡，一刻都不得安宁。
她问室友，室友躲躲闪闪，不愿意说话。
她问同学，同学默默收拾起笔记本，在坐得满满当当的百人大课里找了个角落，远远避开她。
陡然变得寂静的校园里，苏梨梨后知后觉的登录了学校论坛。
刹那之间，无数个“苏梨梨”闯入她的眼帘，闪得她眼睛发疼。
“中文系的那个苏梨梨，真的长得好丑啊，就这种人，怎么敢喜欢周谦合的？”
“就是，从来也不化妆打扮的，土得不得了，站在周谦合边上都嫌埋汰。”
“以为自己会写个小说就是才女了？笑死我了，恐龙一个，还想跟周谦合在一起呢。”
周谦合是谁？她不知道。
自己真的又土又丑吗？或许是吧，小时候总有人夸她好看，可上了中学后就再也没人这么说过了。
有人偷拍了她的生活照，和她的小说一起发上了论坛。
流光溢彩的文字旁，灰暗沉闷的身影如同尘土，引来一波又一波的不屑和嘲笑。
就连她坐在课堂里，都会被突如其来的纸团砸中。
皱巴巴的纸条上，歪歪斜斜的写着“恐龙”“丑八怪”“鼻涕虫”“丑女”……
室友开始躲着她走。
书包里开始出现毛毛虫和腐烂的面包。
在图书馆翻开书的瞬间，会看见扭动的蛆和刚刚死掉的蝴蝶。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有人从她的边上经过，饮料和汤水“不小心”泼在她的身上。
走在路上，会有人迎面走来，微笑着对她说：
“去死。”
“你真恶心。”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什么也没做。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苏梨梨想不明白。
偶尔路过学校那片美丽的湖，苏梨梨会有一种冲动。
沉下去，永远的沉下去，再也不要醒来，再也不必面对。
苏梨梨终于忍不住，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他们说：“你别想太多了，华大那么好的学校，同学怎么会做这种事，肯定是你跟他们有什么误会，你好好想想，跟他们解释清楚就行了。”
“别想太多了啊，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跟爸爸妈妈说啊。”
苏梨梨久久的沉默。
他们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呢？她想不明白。
……
苏梨梨当时想不明白，后来也没想明白。
她带着这个疑惑，沉默的度过了学生时代，封存了自己的梦想，不明不白的成为了一个大人。
一个优秀的成年人。
光鲜亮丽的工作，数字可观的薪水，漂亮精致的脸蛋，温柔和善的性格，高大帅气的男朋友。
她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这一切背后是用什么换来的，只有苏梨梨自己的清楚。
倒在闪烁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前，看着办公楼外闪闪发光的繁星，苏梨梨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终于解脱了 。
这就是她的一生。
乏善可陈、永远追寻、永远一无所获的人生。
雪崩一般涌来的记忆面前，苏梨梨嘴唇发白，手指冰凉。
透过不愿回忆的过去，苏梨梨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
三岁的那一年，她站在百货公司的门口，错过的东西，远远不止一个盗版的芭比娃娃。
她错过的是勇气，是坚持，是自我。
是在别人身上永远找不到，只属于自己的答案。
一时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让苏梨梨一把将手上的苹果塞进了刘和美的手里。
苏梨梨板着脸，严肃的说：
“妈妈，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听了难受。”
“要是你想吃苹果，你就吃苹果，你不要说是为了把苹果留给我吃，你才不吃苹果的。”
“我不喜欢你为了我，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也不要把为了我当成借口，去做这种不情不愿的事情，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或许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孩子能忽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刘和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惊讶的问：“你……你说什么？”
苏梨梨没管她，而是把眼神转向了苏方林，说：
“爸爸，你也是，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就直接说。”
“别坐在那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看了难受。”
苏方林跟着跳了起来，跟见了鬼似的，惊讶的问：“你……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