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将军
虞堇堇见此情形也明白了一二,她收回贴在时芸膝上的手掌,起身走近管事,扯出他嘴里的布条:“将画给你的女子究竟是谁?”
管事被白歌吓怕了,腿到现在还在抖,他眼起红丝,声音颤颤巍巍:“我之前说的是实话,她将画交给我之后便走了,我真的不知她是谁,我只是让画师改了画,让人在牡丹街上见人就发,为酒楼谋利而已,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像说谎的样子,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虞堇堇用手探他额头,闭上眼睛,尝试去找他记忆中的那名白衣女子。
见她施法,孟小鱼忙上去将她挡在身后。此处毕竟有外人在,这施法的姿势虽不明显,但难保不被人猜了去。
他的担忧的对的,此刻,坐于对面的贺止行正静静地观察着他和他身后的人,嘴角扬起的弧度微不可察。
“郎君,大夫来了。”门外传来敲门声,说话的语气甚是恭敬。
荤九前去开门,将一名老者领至贺止行跟前。
“劳您给那位娘子看看,”他指向时芸,“治好了我有重赏。”
时芸哪知他叫了大夫?怔怔地看着他,大夫到了跟前竟也不知。
“小娘子可是膝盖不舒服?”
“膝盖......”她刚要说膝盖疼,却无意间发现痛感全无,她试着拍拍膝盖,动了动腿,刺痛变无痛,也是离奇!
她望着大夫时,心里竟有些愧疚,语速很慢:“想来是好了,实在抱歉,让您白来一趟。”
“当真无碍?”贺止行阔步走来,满眼隐忧。
时芸抬眸刚好对上他的眼睛,这一刻,少女的羞涩在她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慌忙埋下头,又摇了摇头,以示回应。
“无碍便好,”贺止行转身吩咐荤九,“送送大夫,就当出诊了。”
“是。”
大夫随着荤九出去后虞堇堇那边也完事了,她走过来对着时芸说:“你的画都能被偷,可想而知你住的地方并不安全,不如先随我回去,暂时避一避?”
时芸笑着摇头:“我不是武镜城的人,此来暂住姑母家,姑母待我极好,我若去了你那儿,她定得担心我!”
“那我陪你去告知她一声。”
“虞娘子,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亲切,我相信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若真有劫难,即便躲过了一时也躲不过一世,我不能弃我姑母于不顾,不能跟你回去。”
虞堇堇有些失望,埋头不语。
“说来惭愧,伪画的事毕竟源头在我,我若未画过那副画,城中也不会闹出这等事。要不我再为你与这位郎君作一副,表明你俩的真实关系,然后也以此法散发出去?”
虞堇堇想起管事记忆中白衣女子的模样,抬眸笑了笑:“此事不怪你,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纵使你未曾作过此画,她也会用其他方式来对付我。”
“难道是虞娘子你的仇家?”
“虞娘子?”听来别扭,虞堇堇苦笑,“你还是叫我......堇堇吧,我现在叫虞堇堇。”她托起时芸的手,划写出一个“堇”字。
“堇堇,”时芸莞尔而笑,“我记住了。”
虞堇堇掏出芍药的紫藤手环,给她戴上:“这紫藤手环跟我许久,一直未能找到它的主人,今日见你,倒觉得你与它投缘,你可愿收留它?”
无故受人之物,时芸本想拒绝,但见虞堇堇殷切的眼神,她犹豫一阵后便答应了。
“有完没完?”桌上的白歌一脸不耐烦,“这小老头也罚了,接下来怎么办?”
虞堇堇无心理他,面朝时芸:“那我可以送你一程吗?”
时芸还从未遇见过如此热心肠的小娘子,不懂拒绝的她迟疑小会儿便点头答应了。
柳承意发觉她不对劲,在她转身之际抓住她手腕:“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对吗?”
虞堇堇扭头,腔调中有些许无奈:“暮音。”
“暮音是谁?”柳承意记忆中确实没有暮音这个人。
孟小鱼走至他身侧,悄声说:“就是让我们入幻境的假海棠。”
假海棠!
柳承意恍然大悟,回头才惊觉孟小鱼知道得竟比他还多。
临走前,虞堇堇瞥了一眼贺止行,他面上和气,没有阻拦的架势,她颔首作辞后便领着时芸出屋,离开之前时芸对贺止行俯身一礼,以示感谢。
贺止行开怀一笑,目送她离开。待屋内唯剩他和还吊着一口气的管事时,荤九也进来了,他有些诧异,忙问:“郎君为了时娘子,不远千里奔赴此地,怎让人走了?”
“你懂什么?此事得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贺止行想起红灯满街,时芸在河边放花灯的情景,水面红光闪闪,染红了她的面颊,微风拂过,带起她耳前碎发,佳人巧笑,暖入心怀,将那阵微风也带给了他。
“荤九,她竟知道我的名字!”
那日一遇,他找了许多人去打听她,她今日说出了他的名字,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打听过他呢?
荤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就凭您在京都的纨绔子形象,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贺止行才酝酿起的好心情瞬间土崩瓦解,打他的心都有了。
“郎君,救救我,我与刚刚那群人并无仇怨,他们不仅利剑逼诱,还用飞镖刺我,他们存心闹事,想让酒楼不得安宁。”
贺止行扭身,双手抱臂,眯起眼睛:“你是酒楼的林管事?”
对方呐呐点头:“郎君只需帮我去外面叫人,事后我定重金相酬。”
“身为管事,被一群外人戏弄成如此模样,酒楼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荤九忿忿道。
“你......”林管事诧然,“你们是谁?”
荤九叹口气:“这酒楼姓贺,我们郎君也姓贺,你说他是谁?”
林管事瞪大双眼,惊得面容失色:“少......少东家。”
“你不该利用时芸,”贺止行笑意凝滞,双瞳如夜漆黑,“一天,处理好画的事,若不然,这管事有的是人来做。”
——
画的事总归是个隐患,柳承意带着白歌在城里继续巡视,虞堇堇和孟小鱼则把时芸送回了姑母家。
去时家里没人,虞堇堇和孟小鱼入屋坐了半会儿。屋子不大,拢共就三间,时芸住的最小一间。虽是简陋却还整洁,入门处的架子上画轴摆放有序,沉香木桌上放着四宝笔墨纸砚,砚台旁搁着一块白玉,虞堇堇细下一瞧,上面写着“红衣将军”,而左下角的字小了很多,写着“灵生”。
时芸便是灵生,难道红衣将军和她有关系?
“那块玉是我小时候在河里捡的,”时芸拾起白玉,白玉刚好占据她的手心,“我之所以去牡丹画廊也是想一睹将军昔日风采。”
“那灵生是红衣将军的名字吗?”孟小鱼杵在门外,探头来问。
“郎君说笑了,将军若叫灵生,我还怎敢用他的名字?只怕会如亭中那几名小生,为人人声讨吧!”时芸掩嘴笑了笑,“将军生前名曰濮阳笙,是开国将军,习穿红衣,特别是一件红色披风,去哪都带着。那时战火四起,遍地哀鸿,那抹红衣是硝烟战火里的光,看见了红衣便看见了希望,故而百姓皆以红衣将军尊称他。”
“只可惜天下初定之后将军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有人曾在武镜城看见过将军,那人当即画了一张将军的画像,这幅画便是牡丹画廊里与牡丹仙子并立的那幅。”
原来如此,这一刻,虞堇堇也发自内心地敬佩这位红衣将军,他有悲悯之心,更有心系天下的大义之举。
她看着白玉上漆红的四个字,一时感慨颇深。随后,她瞄了眼左下方的小字,说:“那灵生是你刻的?”
时芸摇头:“本来就有的,许是这白玉原来的主人便叫灵生。我借用此名一来是因这白玉与我有缘,它既然跟了我,我便不好换了它主人的名字。二来,当今世道,女子多受约束,叫灵生后反能方便许多,所以便叫了灵生。”
虞堇堇若有所思地点头,人间的女子确实有诸多限制,在蓬莱多好啊,只要不触大师兄逆鳞,她们还是可以自我放飞的。
虞堇堇出来又坐了一小会儿。时芸瞧她不过少女的年岁就有了这样高个的徒弟,便问她芳龄几何。
“那你呢?”虞堇堇反问。
“十九。”
虞堇堇转问孟小鱼,孟小鱼认真地说:“十七,不过马上就十八了!”
十八!他想起之前那神仙说自己活不过十八的话,心情忽地一落千丈,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虞堇堇没多想:“那我十八。”
芍药是姐姐,孟小鱼是徒弟,十八再好不过!
虞堇堇走时,叮嘱时芸紫藤手环不能离身。
紫藤手环互有感应,若时芸有危险,她的牡丹紫藤手环便会有感应。
回去的路上,孟小鱼问虞堇堇人死后会去哪里。虞堇堇说:“冥界,入轮回道。”
“所以人死后会有来生,对吗?”
“也不全然,人死后身埋黄土,魂归冥界,但有的魂呐,怨气极重,偏要在人界流连,冥差都没办法。”
“就像暮音吗?”
虞堇堇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往后谁再说她这小徒弟呆笨,那这人便是小傻子!
玄灵楼。
白歌和柳承意各坐一方,白歌眼见的疲累,可能刚回来不久。
孟虞二人过去刚好凑一桌。
城里除了画的事暂无任何异常,白歌本以为可以捉个妖物来玩玩,结果大失所望:“是不是你们想多了,人家或许只是借画招揽生意而已?”
孟小鱼下巴抵在桌上:“小白哥,别忘了,对那管事,你可是最狠的那个!”
“切,”白歌低首瞅柳承意,“那是他该打!哎呀,赤菟姐走得好啊,不用担心漂亮的兔毛在毒日头底下变卷毛。”
柳承意打了他,深知他心有不平却又不敢得罪自己,只得阴阳怪气地抱怨。
可柳承意是什么样的人?岂会在乎手下败将的嘴皮子话?他都懒得去搭理。
有时候,不回应可能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白歌想的是虽打不过他,但可以吵啊!柳承意是君子,吵不过便动手,这不是君子的作风。可他没想到柳承意如此懦弱无能啊!连自己的话也不敢接,让他憋了一肚子气。
柳承意想着管事的话,不由发问:“那妖女为何会对时芸感兴趣?”
因为她长得像芍药啊!虞堇堇托起下巴。
白歌哼声:“我看呀,根本不是那白衣女感兴趣,而是那姓贺的对她感兴趣!”
“嗯,”孟小鱼表示赞同,“那贺郎君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
柳承意没有反对:“今日只他敢在亭子里为红衣将军说话,甚至在大闹一场后连画廊的人都来巴结他,可知他出身不凡......”
“红衣将军?”白歌仰头想了想,“濮阳笙啊?”
“你也知道他?”虞堇堇问。
白歌懒散瞥她一眼:“他来过玄灵楼啊!”
“他来玄灵楼做什么?”虞堇堇忙问。
“不知道,当时我不在楼中,是赤菟姐说的,说他没多久便走了。”
濮阳笙来玄灵楼做什么?虞堇堇想不明白。
白歌眼睛微眯,深叹一口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濮阳家出的将军,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啊!”
虞堇堇问他:“濮阳家有很多将军?”
白歌愁苦的脸立马变色,视线在其他三人脸上游走,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绝对想不到,一千五百年前,也有一个红衣将军,他也是濮阳家的,而且也叫濮阳笙!”
虞堇堇和柳承意满眼无语,只道他胡说八道。
被白歌骗过的孟小鱼自然也不信:“红衣将军是开国名将,存在于两百年前。小白哥,这种玩笑开不得。”
白歌急了,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无知小辈,你能知道得比我多?”
“我白歌活了九百年,知道的比那些空有文人风骨的人可要多得多。他们以为他们拜的红衣将军是一个人呢?错,大错特错,我来玄灵楼五百年,正儿八经地听过两次红衣将军的名字,一次在四百年前,那时天下割据,尚未一统;另一次便是两百年前。因为同名,如今世人追捧的是两百年前的那个,四百年前的早被人忘了。”
“可你刚说的是一千五百年前。”柳承意提醒他。
“对啊,一千五百年前还有一个红衣将军,”白歌环视一圈,众人似都等着他来解惑,于是颇为骄傲地扬起下巴,“也叫濮阳笙,不过这个濮阳笙我并未见过,我只听族中长辈提过。天蝉山异变之前,我的祖爷爷还是一只信鸽,一次偶然的机会,祖爷爷被安排去给一个叫濮阳笙的将军送信。只可惜,在飞越天蝉山地界时,天降大雨,祖爷爷如芒刺背,至上一落而下,掉在了天蝉山。”
“就是很巧啊!祖爷爷遇上天蝉山异变,也是化了人形后过了许久才知,那封信的分量有多重。信没能及时送至濮阳笙手中,以致与敌军周旋的黎国大军遭卖国贼出卖,四万将士全军覆没,而红衣将军濮阳笙也在其中。之后卖国贼彻底投效敌国,敌军趁势北上,黎国无将可用,就这样灭了。”
话毕,四人沉默。
过了许久,柳承意问:“那卖国贼叫什么?”
“己烊,最初也是黎国的一名将军。”
白歌捂着脑门,此事是白鸽一族刻入族谱的大事,祖爷爷以此警示每一位族人。
信虽轻,责却重。
每每听长辈们说起,他的心情都会很沉重,此次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份沉重又沉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