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查
自从学会了骑马,李晚月心情愉悦了许多。
之前她都是坐在马车,唯有休整时才能出来活动筋骨,若是短途倒还好,就怕是着急赶路的长途,途中几乎不停。每每遇上这般情形,她屁股都快坐烂了,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骑马随行,确实自在许多。
他们从邺京出发,如今算来已半月有余,路程也走了大半。
没过多久,雄伟而庄重的城门出现在官道尽头,远远瞧去,巨大的城墙犹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这是中原第三大主城,齐州。
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又位于三地交接之处,齐州是中原往来贸易的重要枢纽,从西凉与塞北而来的大多数商队皆会选择此处作为中转点,短暂停留,补给粮草。
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城门口闹哄哄的,想要进城贸易的商队与贩夫走卒全都拥挤在一块儿,另有几名校尉极尽全力维持秩序。
“排好了,排好了!”
城门口一校尉正拿着画卷与进城之人比对,左瞧右瞧,看得十分仔细,似乎是在找一个人。
良久,他看了好一阵,再三确认没问题才挥手让人放行。
“你,过去吧。”
然后喊道:“下一个!”
祁巍他们在旁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只有这一条道可以进城。
“这不太对劲啊。”薛盛面色微沉,“我们出来时还好好的,不过半个多月而已,怎地就像变了天一样?”
虽说齐州是要塞,但来往商客众多,平日里就已经查得严,但像这般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盘查还是头一回。
排在他们前头的商贩是个话痨之人,听见薛盛的话,顿时来了兴趣,像倒豆子一样将自己所知的小道消息全都倒了出来。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就在前两天,那位死啦!”
“哪位?”
祁巍与薛盛俱是一愣,心中泛起一丝不妙。
李晚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图雅闲聊,可心思却被那番话牢牢拴住,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那商贩朝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察觉这边,于是放心地叹了口气,随后故作玄虚地食指向上,“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与天齐肩的九五之尊。”
他声音压得更低,“据说死的时候,胸前还有个巨大的窟窿呢,血流了一地,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祁巍同薛盛对视一眼,从各自的眸中均看到对方吃惊的神情。
他们这一路走来根本没听到任何风声,更别提是这种事关朝局动荡的大事了。
商贩见他们一脸不信,脸上更显嘚瑟,颇有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
他指了指立于城门口的校尉,笃定地说道:“瞧见没,城门口的校尉就是在盘查来往人群中是否有可疑之人,势要抓住那逃走的刺客。”
“听说这弑君之人一路向北,似要逃去塞北,那里可是雪山连着雪山,草原连着草原,若真被他逃过去,可就如大海捞针一般,难抓喽。”
“不过要我说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行凶之人肯定不会这么傻,故意漏出破绽,叫追查的官爷们轻易知晓行踪,其中必有蹊跷......”
商贩自顾自地念叨,旁人根本插不上嘴。
李晚月低垂眼眸,遮住眼底的情绪,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听到李肃遇害的消息,要说她有多悲伤,却不尽然;可要说完全没有悲意,却也不对。
从前在宫中生活的岁月里,在娘亲尚未离世的日子里,她曾感受过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尽管那段日子很短暂,短得让人觉得眨一眨眼就会过去,如同泡沫一样只有片刻生命,风一吹就会瞬然破灭。
她剩下的,唯有平静。
“哦对了,听说那刺客有个什么特殊配饰来着......”商贩沉吟少许,“好像是一块塞北独有的玉。”
猛然间,他想起来了,正要与人分享,不料身后空空如也。
“唉,真是的,人都去哪儿了!”
-
此刻,祁巍一行人被一校尉拉到旁边盘查。
就在那商贩思索的时候,齐州太守下令加派人手,多开设几条入城通道,以免聚在城门口的人愈来愈多。
正巧他们就赶上了好时候。
“你们一行几人?从哪儿来?要干什么去?”
校尉王勇今日本是轮到休沐,不料被同僚从家中火急火燎地拖了出来,心中怨气十足,故而询问的语气带了几分不善。
祁巍从怀中掏出早有准备的路引递给王勇。
“我等乃塞北商人,商队一行共七人,来中原进货,欲将中原时兴的衣物带回去贩卖。”
王勇掀了掀眼皮,抬眼打量着祁巍,见他说的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又一副坦然的样子,心中已然有了推断。
他阖上路引,遣人去检查马车上的随行货物。
趁着查验的功夫,王勇随口攀谈起来,“兄弟,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祁巍点头,“回大人,现在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商队若是能不亏损,就算是好的了。”
“想来也是。”王勇神色惆怅,“今年非比寻常,什么天灾人祸全都赶在一起了。就拿前不久的洪水来说,整个幽州城都被冲垮,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的心血与家当全都毁于旦夕。”
“好一点的,还能从废墟中刨出钱财投奔亲戚。像咱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既没钱也没权,只能看着残垣断壁干瞪眼。”
“哎,你说现在卖什么能获利更多......”
王勇背着手,同祁巍絮絮叨叨着。
祁巍默不作声,秉承着祸从口出的原则,安静地听王勇发牢骚,偶有几句特意问他时,他才出声附和。
他心知肚明,王勇看似平易近人,同他说这么多,实则是在试探他,想要从他的回答中看看是否会有可疑点。
一个常年守在城门口的校尉见多了人来人往,是绝不会在入城收紧的情况下与人随意攀谈的,即便是攀谈,也会带着些许目的。
正如祁巍所想,王勇确实想借机打探。
但祁巍回答的滴水不漏,所言所语皆符合现状,并未让他察觉出有任何可疑之处,商队中的其余人均无异常。
这时,检查货物的小兵走上前,抱拳行礼后在王勇耳边低言。
王勇越听,脸上神情越凝固,当即同那士兵来到货箱前。
“大人,就是这里。”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装满各式各样鲜亮衣裳的货箱中赫然露出藏在底部的朴素棉衣。
这一看,便觉十分实格格不入。
王勇侧过头问道:“你可有何解释?”
祁巍先是沉默,而后语气平和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棉衣面料虽差,但胜在里子厚实,且进价便宜,正好卖到塞北去,还能多赚一笔,盈利很是可观。”
“您是知道的,十月过后塞北就会下起雪,天寒地冻的,大伙儿可不得备好过冬的衣物。”
他说的句句在理,丝毫不觉得货箱中采购这些廉价的棉衣有何不妥,坦坦荡荡地将理由说出口,叫人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王勇并未立时盖棺定论,而是上手摸了摸棉衣。
粗糙的面料下,确实如祁巍所说,里面装了许多厚实的棉花,穿上去挨过寒冬不成问题。
但塞北是何地?
一个满地都是牛羊的地方,还会缺这些棉衣?
只要剃下羊毛,填充进衣裳里,一件普通的棉衣就做好了,这难道不比用棉花填充的棉衣来得更好、更暖和吗?
在中原,不少勋贵还特意花重金购买羊毛制成的棉衣。
这解释似乎有些不通。
“这话可就不对了。”王勇说道。
“据我所知,塞北盛产羊毛织物,这等蹩脚的棉衣恐怕都看不上眼吧?”
祁巍冷静地听完王勇的疑问,在他的注视下道明真相。
“以前确实如此,可在那场瘟疫后,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塞北的羊群不知为何得了一种怪病,传染性极强,一夜之间牛羊倒地不起,数量骤然减少。塞北的百姓们为了生计,为了赚取更多钱财养家糊口,便将羊毛织物卖到你口中所说的勋贵人家去,以此好换取过冬粮食。”
祁巍看着王勇,继续说道:“方才你同我说的幽州洪水,事发后自有朝廷为其兜底,而塞北什么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千里迢迢地从中原运回这些棉衣的重要原因。”
幽州发洪水,朝廷立马拨款赈灾,只因那里世族大家众多,人人一口吐沫星子便能将邺京淹没。
但塞北地广人稀,又处在大周最北部,除了祁家一支,便再无其他士族驻守,人言式微。因此,在面对塞北瘟疫时,那些趋炎附势的谏臣们一致缄口莫言,连个响声都没有,任由塞北自生自灭。
无奈之下,将士们只好先把预备过冬的棉衣和粮食分发给百姓。
这也是他们进京面圣的第二个主要原因。
一席话说的王勇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咳了两声掩饰过去,然后踹了那禀报此事的小兵一脚。
当众被驳了面子,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将火全都撒在了手下身上,嘴里骂道:“瞧你查的什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王勇下脚重,那小兵被踹得跪倒在地,但又不敢辩解,只好背下这口黑锅。
“大人恕罪,是小的判断失误。”
王勇讪笑道:“兄弟你别介意,都是手底下的人办事粗糙,我这就让他们放行。”
说罢,他挥手让人将关卡打开,放人过去。
祁巍本就没打算纠缠,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让人赶快收拾好入城,生怕耽误片刻。
可就在所有马车都过了关卡后,一道阴沉的声音堪堪拦住他们。
“等等!”
随即有士兵立马挡在他们面前。
只见王勇拿出画卷,朝他们走来,一只手指着紧紧跟在祁巍身后的李晚月说道:“你,对,就是你!”
“把头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