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只蝉
因为你垂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不方便换衣服,所以就只披了件较厚的黑羽织出来见客。
不死川实弥此刻已经压下了刚刚的尴尬,正站在博古架前打量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
他的目光在某个眼熟的木盒上停滞片刻,才一言不发地移开。
“我去烧壶水,请坐在这边稍等片刻。”
你明白待客之道,拎起铁壶就去水缸舀水,然后捡出角落里的炭炉和钳子,夹了几枚炭进去。
期间那位满身伤疤的客人,就那么坐在矮桌边,注视着你无比家常的举动。
寻常到竟然让他觉得你还是普通的人类,和从前没有差别。
然而那只是一阵令人恍惚的错觉,你搭在身后随着动作晃荡的银色长辫,正时刻提醒着他你现在的身份。
“怎么不把头发擦干?”
把铁壶搁到烧炭炉子上时,你听到对方问了一句。
“那样就要解开辫子,太麻烦了,我可是编了一下午呢。”
你说着将长长的麻花辫往怀里一捞,才坐到软垫上,免得还在渗水的头发接触到地面。
正当你抬起头准备问不死川实弥的来意时,他就“啧”了一声站起来,走到你身后二话不说解开你的发辫,不顾你一连串带着劝阻意味的“诶诶诶”,非常利落地脱掉短羽织,用它来给你擦头发。
啊,你辛苦劳动了一下午,连洗澡都舍不得解开的辫子啊!
这还是你第一次亲手编的辫子啊!
你的表情十分沉痛,宛如哀悼,但站在你身后的罪魁祸首却看不见。
“放心,我来这里前刚换了衣服。”
不死川实弥察觉到你的消沉和僵硬,理解成别的意思,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
“哈哈,是吗。”
你失魂落魄地以捧读的语气敷衍回应。
在胧华屋的时候,和你关系亲近的游女也偶尔会帮你擦干头发,她们好像很喜欢你缎子似的华美银发,也很享受搓揉的感觉。
你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攻击你的风柱,居然会以和她们差不多的轻柔力度,耐心地搓揉你湿漉漉的长发。
哪里搞错了吧?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对方那强烈的存在感,以及正为你梳理头发的手,都让你感到如芒在背,头皮发麻,尤其是当粗糙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你后脖颈时,更是让你差点跳起来。
你的头发作为血鬼术的载体,带着一定程度的活性,虽然不会在断裂时产生痛觉,但当有人触碰时,还是能感受到。
如果你是敏感的猫咪,现在一定已经炸毛了。
太近了,对你而言这还是第二次见面,就算你们以前是相熟的朋友,这个距离也太近了,简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度。
你将这份惶恐的情绪归结于距离太近不够安全,毕竟他可是猎鬼人,而你的脖子正处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后脖被碰触过的那片皮肤,现在还有点酥麻。
“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在想远离又不敢动弹中饱受煎熬的你,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其实你还想问问这个男人的名字,之前的柱合会议上,你只听到别人叫他“不死川”,知道他是风柱,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你直觉不能让他发现你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实在不行的话,称呼“不死川先生”总没错吧。
不死川实弥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嘀咕道:“你还真是忘得干干净净啊。”
“我们以前在同一个培育师门下训练过,你算是我的师妹。”
闻言你大为震撼,不禁质疑道:“可你一见面就想杀我诶,我还以为我们以前关系不好或者是仇人……而且我不是岩柱的弟子么?”
你感受到对方擦拭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你才听见他回答道:“因为你后来转去学岩呼了。”
“我当然仇恨鬼,恨到就算死也要扯着它们一起下地狱!”
他这句话说得又低又重,透出咬牙切齿般的杀意。
你被这股无差别的杀意激到,下意识就抽身退开,接着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无言又心虚地看向对方。
不死川实弥也正好也神情复杂地望着你,语气僵硬地说:“你不一样,既然你还没有吃过人,我就给你个机会。”
明明他心里想的是“但是我没办法去恨你”,说出口时却成了另外一句冷硬的话。
刚才还带着几分温馨的气氛,此刻骤然降温,不死川实弥重新坐了回去,将湿漉漉的衣服团在旁边。
你顺了顺自己的长发,他擦得很细致,现在差不多已经半干,不会再滴水。
“谢谢。”
也不知道你感谢的是他屈尊为你擦头发,还是他的不杀之恩。
炭炉上的铁壶从壶嘴冒出滚滚热烟,显然肚内的水已经在沸腾。
在你拎起铁壶倒水时,不死川实弥才烦躁地收起心绪,开口问道:“你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
“目前来看就是不受支配和束缚,除此以外和别的鬼差不多。”
因为泡茶很麻烦,你就只倒了两杯热水,放在桌上等凉。
“唔,倒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能睡觉,太冷的话会感到困倦,睡着后偶尔还会做梦,而且也能靠睡眠降低消耗。”
你是在和童磨相处时,才明显察觉到自己和其他鬼具有差别。
“他们好像不能在人类面前念出无惨的名字,但是我可以,另外他们离得很远也能彼此感应传递讯息,而我不行,我什么都听不到。”
不死川实弥对于这方面不太了解,让你有空就联系蝴蝶忍做一下检查。
接着他继续问:“变成鬼后遭遇过什么?之前的会议有些仓促,现在正好说一说你的经历。”
比起前一个问题,他好像更关心这个。
你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不能说的事,于是就很坦然地将流落花街,遇上堕姬,被童磨抓走的事粗略交代。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事都被你略过,毕竟发生了太多,详细讲的话能说个好几天。
没想到听说你又遇上童磨,还被带走困住后,不死川实弥的反应意外地强烈。
他露出狰狞的笑,像是恨不得咬碎那只鬼的喉骨一样,身上的怒气和恶意几乎能具现化。
“哈,又是那只鬼,又是那只鬼——”
“老子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这么生气,莫非不死川和童磨有什么恩怨吗?
虽然不想打击对方,但你还是小声地说:“童磨很强,他能化出冰人偶分身,每一个都能继承他大部分的力量,不知道上限在哪里。”
你将自己的屡战屡败总结出的情报信息,都分享给了不死川,希望他能冷静下来认清现实,别冲动。
要是真的遇上童磨,你希望他能立刻逃走,虽然从短短的接触了解来看,你不认为他是遇到强敌会逃跑的人。
但他和你不一样,他是人类啊。
你无数次被破坏头颅或者心脏,都能重新长回来,而人类一旦受到致命伤,是会死的。
只要能量充足,你就可以不知疲惫一直战斗下去,但人类会累,会因受伤状态下降,就算强大如柱,也没办法战斗几天几夜都不用休息。
至今你也很难明白鬼杀队的剑士们是以怎样的信念,去对抗可以无限重生的鬼。
他们只有一次机会,而鬼只要不被砍断脖子,就有无数次机会,他们竟然能在这种极端不公平的环境下,战斗至今。
你看着对鬼恨之入骨的不死川实弥,让他打不过就跑的话根本说不出口,但没人比你更明白人和鬼的差距,所以对此也就格外地无奈。
就像看着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烈火一样,你感到悲哀。
“童磨和堕姬兄妹不一样,就算同样都是上弦,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就算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强大,而在他之上的鬼就更加难以想象。”
你因为担心而不断作出的强调,让不死川实弥很是不爽,他瞪着你质问道:“那又怎么样,要丢下武器求饶?还是放弃仇恨逃走?”
“阿蝉,你真的忘了太多东西。”
“你忘了你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吗?要是当初你选择逃走,现在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那时候的你都不害怕,怎么现在反而开始担心?”
“那三个比你弱得多的小鬼都好好活着,比你强的柱也活着——”
“你只是个普通队员,你究竟有多看得起自己才赶着去送死,柱还没倒下,轮不到你逞强!”
他的语速变快,声量一声大过一声,呼吸也略显急促,仿佛在宣泄自己的愤怒和后怕。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细细一想,却发觉有些矛盾,仿佛既希望你当初能明哲保身,又不愿你真的变得软弱退缩。
你被他喝得怔住,感到莫名的委屈和难过,垂下头捧起茶杯不再作声。
不死川实弥压下心底陡然而升的激动,喝了一口水,勉强冷静下来,戾声说:“要是连上弦都没勇气面对,还谈什么消灭无惨。”
“就算前面是悬崖,鬼杀队也要用尸骨铺出一条路来!”
你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我不是担心敌人太强大。”
只是不想你认识的人,以及更多你不认识却同样年轻勇敢的人,就这样牺牲啊。
抽屉里的那些情书,有一些会写明下次想做的事,比如要去某个地方出任务,问你对当地特产感不感兴趣;比如某家店的点心很好吃,想要抽空寄给你。
然而你却再也没见到下一封有着同样笔迹的信。
那都曾是活生生的,或腼腆或爽朗,会与你分享日常生活的人。
而像童磨那样残酷恶劣的鬼,是就算舍命相搏,也无法撼动其存在,如果你不是鬼,而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早就不知道被他杀过多少次。
他们前赴后继地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恶鬼能长命百岁,而他们却要英年早逝?
如果没有转化成鬼,你死去的年纪,看起来也才十几岁。
让你望而生畏的不是死亡,而是要眼睁睁看着大家用性命和未来,去填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啊!
“不死川……”
你叹息一声,纠结着不知该称呼他师兄还是别的什么,因为自觉现在身份特殊,所以最后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自认妥帖的称呼——
“不死川先生,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对面的男人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臭着脸回答:“没别的事了,你上次送来的和好信我还没来得及回复,现在就顺便说清楚。”
“我不觉得我当初的处理有问题,既然你也已经放下,那么就还是和从前一样相处。”
你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和好信,又是什么事?
看到你一脸茫然,不死川实弥的心情忽然松快了点,他将杯中热水一饮而尽,含糊道:“不过是以前的小矛盾,忘掉更好。”
他说完就起身走到门口,准备离开。
只是在推开门的时候,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盒子里的东西,你喜欢吗?”
一开始你没明白他的意思,好在前不久才打开一个盒子,佩戴了里面的胸针,于是立刻联想到这个,一边震惊竟然是他送的礼物,一边点头回答道:“是那个胸针吗?很漂亮,我非常喜欢!”
接着你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他,贴心地说:“现在已经很晚了,要不留下来休息一夜再离开吧?”
人类晚上都是要睡觉的,就算是在胧华屋,这个点游女也早就结束和客人的嬉闹,沉沉睡去。
阿鸢对你说过,熬夜容易生病,还会掉头发长不高,每次发现你还没睡,都会谴责一番后催促你早点休息。
不死川实弥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看你,语气不明地说:“你还是小孩子么?不要随便留男人在屋里过夜啊。”
你迟钝地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说我这里,是对面我师弟的房间啦,他昨天才离开,暂时应该不会回来。”
至于行冥先生的房间,毕竟他是师长,你不敢擅作决定。
想不到听你这么一说,不死川实弥走得更快了,用行动表明自己不想留下的决心。
于是你只好关上房门,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