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杀
陆雪屏:“......”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狭促的表情:“看来除了我之外,你们岚燕城还是蛮精通做人肉法器的嘛。”
孟妲知道是因为她成日呆在屋内无事,四处搜罗些乱七八糟的邪书来看,越邪越好,在这方面堪称博览群书。正经世家流传出来的禁术也瞧过,民间胡诌的法术也看了不少。
对孟妲而言,死人是一回事,鬼是一回事,禁术法器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还是头一回亲眼所见这三尸罗盘呢。”
孟妲看着李顺年指向的南方,目光放空,喃喃地:“假设说当时有九个人被封入地下,他们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逃走吧?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方向,时辰一点一点过去,他们不曾辟谷,没吃没喝,不见天日。”
“后来这如同困兽的九个人终于受不了了,于是便有人想出了三尸罗盘的法子,选了五行归金的李顺年,将他杀掉之后,又另外杀了两个外门弟子,做成罗盘指明方向......”
陆雪屏注视着她,她声音轻而飘渺,越说越快,越说越流利,仿佛是有另一个人在借她的口讲述。
孟妲的眼睛很黑,里面映着火光,可是不灵动。像石头磨的珠子,圆润,漂亮,没有活力。她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都跳脱活泼,然而眼神却总与之相反。
她的话语一停,黑眼珠转过来,眼神是空的,亮的,仿佛有人持一柄灯盏,去照亮那石头眼珠。说不清里面是什么情绪。
一接触到这些禁术邪物,她那种畏首畏尾的计较胆怯仿佛消失了:“你没觉得我说的话里有什么不对么?”
陆雪屏缓缓摇头:“什么?”
“对啊,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被困在地下,无法逃脱,不知被困了多久,或许这九个人之间还会发生争执,假若有人像我一样胆小的话,会哭吧?会吵吧?”
“这个时候,只要有一个足够心狠想要活下去的人,借着争执的由头,便可争取来其他同门的帮助,杀人做罗盘。”
“没什么不对。”孟妲喃喃自语:“没什么不对么?”
“不,再想想最后一句,做成罗盘指明方向......”孟妲道:“什么情况才需要罗盘来指明方向?通常是在山林里迷失了吧?林子大,山野之中道路茫茫,一时找不出方位,或是走岔了路,都够吃苦头的。”
“可他们在地下啊!”
“被困在这样一个几步就能走完的地方,迷失方向?”孟妲摇头,动作无论是幅度或速度都与陆雪屏方才一样。
“就算指明了道路又能怎么样,挖个洞把自己刨出去?”
她顿了顿,问:“你方才有没有找到能出去的地方?”
陆雪屏摇头。孟妲顺着那三尸罗盘走了一圈,本能地悚然,然而恐惧使她飞速思考,又使她兴奋难耐。
孟妲胸口剧烈起伏,觉着胸口好似有一张嘴,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捂住了。她看着尸体,胸膛里的那张嘴想要恐惧地哭泣,又想要癫狂地大笑。
“罗盘,指路,庙......”
孟妲忽然攥了一下拳头,小声地“啊”了一声,猛地转过身来看着陆雪屏:“这是中军杀啊!”
她就说:“我知道了,白娘娘庙下应当有一个大阵。很可能是中军杀,你可知中军杀?”
陆雪屏皱眉:“杀阵?”
“中军杀白马,白日祭苍苍。以杀阵换生路。”孟妲点头:“这是一个传说,传言古时有一小国积贫积弱,遭邻国攻打,连吃败仗无法抵抗,国师亲自督军却死于大火,最终被屠城亡国。皇帝让斩杀在龙椅之上。”
“以往修士并未曾禁止插手凡间俗世,凡人也大多修行,那小国的国师,皇帝,乃至于整个皇室,都是修士。因而敌军即便攻破城池,依然不敢松懈。但奇怪的是皇帝却自始至终未曾反抗,只是坐在龙椅上笑。”
“皇帝临死之前念的就是这句诗,念完之后,连呼三声中军杀,闭目而亡。”
她言语中那战火的硝烟仿佛扑面而来,敌军冲进皇宫,无数长□□向龙椅上的皇帝,血浸透龙袍,漫下龙椅,在地上形成血洼。
“而敌军又前去捉拿其余皇子皇孙,却见他们都各自身着华服,等在各自寝宫中,喝茶,赏花,毫无惶恐。敌国皇帝,一个叫做丛的人,听说此事之后,无端毛骨悚然,于是下令将他们屠杀殆尽,就地掩埋,之后又将那小国的领土蚕食殆尽。小国就此灭亡。”
陆雪屏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她,不大明白她为何在此刻突然讲起故事来。
孟妲缓缓道:“这件事是一个行商的商人记录的,他见证了两国交战,商队也遭受波及,死了不少同伴,大受惊撼。此后十年,都不敢再前往,更改了商路。”
“十年后,这个商人的女儿在一日午睡醒来后,突然对商人说‘我的生父在等我,他说要将皇位传给我,你送我回去吧’。商人听完之后非常恐惧,因为他这个女儿,其实是从那个已经灭亡的小国内,满地的尸体里扒拉出来的。”
“女儿被他从国破的战事中带走时,尚在襁褓之中,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提及过她的身世。她根本不可能知晓自己的生父是谁,就连商人都不知晓。”
“但她自那日之后,反复地对商人提及此事。商人就想,大抵是那个小国灭亡得凄惨,亡魂不安,想要仅存的子嗣回去祭拜。于是决定好人做到底,就带上女儿,踏上那条行商的老路。”
“不料商人一进入那个国家的领土,便得到了当年战胜国皇帝,丛的接待。商人茫然地被带进皇宫中,于宴席上一见到那个丛,当即吓得大叫一声,摔在了地上。”
“商人做的是大生意,因而两个国家的皇帝,他都有幸见过。在那一刻,商人愕然发现,丛的样貌竟然变了,变高变壮,五官及口音,都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小国皇帝的模样!”
“丝竹声响起,宴席上皇后与众皇子皇孙一一露面,举杯恭贺,而他们的样貌,就和当年那些小国的皇室一模一样。他们举杯喝酒,赏乐,姿态如同当年国破之时,他们在敌军的包围中吃酒赏花。”
“而商人的女儿,此刻转过头来,对商人说:现在你知道什么是中军杀了吗?”
“她走进宴席中与他们共饮美酒,载歌载舞,似皇室贵胄,又似披着人皮的妖魔。商人连滚带爬的离开了皇宫,又被宫内的使者追上,送了他一大车金银财宝,感谢他将这个孩子送回来。”
“之后商人听说,皇帝丛将皇位传给了一个公主。国家在公主的治理下繁盛一时,又过了二十年,公主,啊,她已经是女皇了,她突然再度拜访商人,递给他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走了。第二日商人出门去打听,就忽然发现这个国家从世上消失了。”
“二十五年前的确有那么一场战役,但战争的结果是双方军中修士催动杀阵,彼此同归于尽了。小国的皇帝,以及那个丛,都没有活下来。当年两国所在的位置,如今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
“商人觉得,当年那个小国必定用了一种极其可怖的邪术,以死换生,以类似于夺舍的方式,强行掠夺了敌国皇帝等的躯体,窃取了二十年的国运。之后邪术反噬,于是两个国家便都消逝于这世间。”
“为了警示后人,他就将这个故事记了下来,写在传记中。我看完之后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又去找了这篇传记的原本,发现里面还有许多细节。”
“比方说,那小国信奉一个罗迦的神,当年国师说是督军,实际上带着军队四处建罗伽庙,几乎达到了一城十庙的地步。而小国的百姓,都认为罗伽会保佑他们打赢战事,于是昼夜不分的排着队祭拜。哪怕最后敌军破城,百姓都选择逃往罗伽庙,死在庙里,而不是从另一侧出城。”
“你听这一段,有没有觉得挺熟悉的?”
陆雪屏低声道:“被妖物包围的白槐村村民,也是逃往了白娘娘庙。”
“嗯。那个国师和皇帝,大抵早知战役必输,于是丧心病狂,直接献祭了百姓。”
“那个执事在白槐村复制中军杀之阵。他对春有所说的复活,应当也是真的,只不过复活的并不是白兔。”
陆雪屏轻声道:“以死换生。那九个人是生。”
“有人要借这九个人的皮囊复生。”
孟妲哆嗦了一下,陆雪屏从她的眼里看见了惊恐。她总是惊恐的,陆雪屏一度以为她只是纯粹的胆小,被宠溺坏了。
但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知晓的太多了。过于心明的人,总是风声鹤唳。
陆雪屏忽然有些不满,对孟家的教育。
是怎么养的?寻常人家,不怕小孩儿看闲书,就怕去寻些禁书邪书来看,把心思看歪了,对此格外严防死守。而孟妲呢,却似乎是专挑着那邪门歪道的玩意儿学。
陆雪屏并不信她是家人死亡之后,才开始着手学如何制摘页籍,怎么可能?必然是在出事之前,她便已经知晓了,甚至是熟悉摘页籍的炼制法子。
她学禁术,看禁书,与孟家众人日夜相伴,难道孟家人竟能一无所知?
修士入门第一课便是静心,而孟妲心神不定,绪魄乱游,偏爱胡思乱想,性子偏激,又天赋异禀,是修道炼器的奇才。
这也是孟妲将路子一歪到底,成了个胆怯多疑的避猫鼠,但凡她稍微正常些,争点气,那早都走火入魔了!
陆雪屏瞧着她,又想,这怎么养的?
孟妲有句话没说,这篇传记,是孟氏族人写的。姓名未知,家中排名未知,传记后有附言说,此传记笔者乃孟氏之耻,早被于家谱革名,族内秘密处死了。
孟氏对外广善好施,对内家法极严。严到什么地步呢,像孟妲这样整日钻研旁门左道的胆小废物,按以前的家法,是得要被打个半死,拔根骨,割舌挖眼赶出家门去的。
大抵是之前太严了,自家人杀自家人,终于将孟氏一个仙门大族的生机杀了个干净。
故而孟妲出生之后,面对这个简直一无是处,不学无术,白日招猫撵狗,半夜嚎啕哼哭,还私藏禁术的闺女。她爹身为当任家主思来想去,“啪”一声拍了板,干脆将此家法废除。大伙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中军杀阵开时,这里恐怕并不是这副模样。那个商人不是说了么?二十五年后他再去故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荒漠。”
陆雪屏道:“这里原本有路,很多条。”
孟妲点头:“所以,假若我们要离开这里,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