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兮秋风(四)
浅纱帷幔垂坠,雕金漆具在烛火里熠熠生辉,云纹艳丽,好似飞在暗夜的蝶翅。
榻屏上刻着牡丹花,姒夭捡起在案几上的蜜浆,润润喉。
两个奴婢端来饭,仔细摆好便退下,水果鲜蔬应有尽有,甘棠饿的前心贴后背,跪下给公主加菜,“殿下,可算能吃顿饱饭。”
小丫头嘴馋,之前一直锦衣玉食,瞧着可怜。
她把盘子推过来,“饿了就多吃,不够再要,堂堂郡守贵客,还能委屈咱们不成。”
“对啊。”甘棠笑嘻嘻,还不知楚国已灰飞烟灭,慢悠悠道:“我看这位丰上卿挺不错,人也清俊,适才不是说啦,千万要把公主照顾好。”
姒夭自嘲地笑,丰臣是好人,天下奇闻,也就骗骗这帮心思简单的小姑娘。
“殿下,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安国?”甘棠不明就理,还以为去齐国做客,“等到了临城,把罪犯的事解释清楚,就能离开吧。”
姒夭不想让她操心,嗯一声,随便咽几口饭,又喝碗蜜浆,匆匆睡了。
后半夜下起雨,噼里啪啦打在屋檐,惹得她翻来覆去,上一世听够雨,破棱子窗外没完没了,她住的小院长年被雨水淹没一半,花圃里的花总也不开,杂草蔓蔓,青苔爬满整个院墙。
冷冷清清,除甘棠之外再没别人,夫人看她不顺眼,经常一顿皮鞭毒打,粗茶淡饭都算优待,经常没吃没喝,要变卖首饰去换粮。
弄不明白鲍夫人为何如此恨她,自从被赐给大少司马,对方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又不得宠,竟成为眼中钉。
姒夭叹气,有些事想忘记反而更清楚,好比在这座芷江阁,那夜郑王偷偷潜入屋内。
谁能料到一国君王不顾廉耻,爬上未来儿媳床榻。
后郑王建造新宫,派出使者求亲,可她早就配给郑国公子乐,公公夺儿媳,还惊天动地,昭告天下,更可笑的是父王满口应允,只要能与郑国联姻,亲生女儿嫁给谁都无所谓。
姒夭睁开眼,从心口涌出一阵阵寒意。
一马三箭窗外起了风,秋意渐浓。
她裹着毯子,坐起身。
忽听屋内起了窸窣动静,警觉地后退,烛火幽暗,落到大理石地面,全是一片魑魅黑影。
甘棠也醒了,从侧室的榻上爬起来,慌张揭开帷幔,“殿下,好像有人——”
姒夭一把将她拉进来,手压到唇边,示意不要说话。
屋外全是侍卫守护,若还有人能闯进来,肯定不是等闲之辈。
果然瞧见帷幔外闪过一个黑影,两人屏住呼吸,那黑影落下,就在离榻边不远的地方,倒不僭越,跪下道:“公主莫怕,奴是丰大夫的近卫。”
丰臣的人!她指尖撩起帷幔一条缝,看对方捂着脸,质问道:“我怎知你是近卫?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退下。”
对方索性扯掉玄色面罩,“殿下看仔细了,奴今日就在大人的马车边侍奉。”
确实眼熟,但半夜三更来访,绝非善类。
姒夭压下怒火,依旧冷冷地:“这会儿来,莫非上卿有事?”
“殿下,我家主人确实有求于公主,白日人多嘴杂,所以才让奴深夜来,实在冒昧。”
一听就不是小事,还要避着人,她平稳心绪,道:“但说无妨。”
对方向前几步,“公主,郑郡守身上有块宝玉,当世无双,王上一直十分喜爱,我家主人想趁中秋佳节让王上瞧一瞧,还请公主传个话。”
宝玉——郑王室的镇国之宝琉璃璧,郑氏一族看得比命还重要,虽是亡国,也绝不会献出来。
她有什么本事,能从公子乐身上拿到,还不是要借着自己与对方所谓的旧情,原来丰臣下榻源城,为的是这件宝物。
说得好——想瞧,根本打算据为己有。
“本公主知道,你去吧。”
“殿下,我家主人明日要回齐,劳烦公主今夜辛苦,郑王如今正在观星楼,公主可去瞧瞧。”
一刻都等不及,真把自己安排得妥当,姒夭气得手直抖,天下男子没一个正经。
“凡间仙”又如何,当真配不起这三个字。
甘棠晓得公主心里不舒服,一边安慰,“殿下别急,咱们不去又如何,大不了回楚国。”
楚国——姒夭苦笑一下,如今回不去了,只有咬牙往前走。
她起身梳妆,峨眉淡扫,发髻轻挽,换了件翠玉兰花窄袖深衣,像朵开在月下的绿牡丹,回头嘱咐甘棠跟上,径直往观星楼去。
夜色如漆,四处一片静默,唯有廊下的灯火摇曳,守夜仆人跪在两边,仿若被风干的摆设。
观星楼建在南边深处,青瓦单层小楼耸立在谷雨花湖边,垂带栏杆下的抱鼓石发出冷岑岑的光,四周侍卫环绕,灯火通明。
姒夭被正前方的侍卫拦住,讲明身份,方才得以进入,甘棠则等在楼下。
缓缓走上大理石砌成的楼梯,迎面一座六扇折叠鹅羽屏风,不远处长案几后坐着个人,正低头看着手中竹简,时不时发出细微声响。
公子乐喜读书,年少时便如此,她记得他十几岁的模样,将木架上的书全摆在地上,如数家珍。
姒夭站在花屏外,瞧对方只穿了件青衫,白玉簪下的发丝散落,越发显出书生气,谁能想到这般清雅男子会弑父,还牵连郑羽两国,最终成为齐国附属。
她不知道他心里的恨意有多深,闲言碎语满天飞,多少污水都朝自己泼。
十几年前一别,两人再未见面。
今夜会来,冥冥中也想有个了结吧。
莲步轻移,绕过花屏,公子乐抬头,目光一滞 。
上次见对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明媚如三月春光,音若莺啼,这些年过去了,那份少女纯真竟还没褪去,又平添一股妩媚风情,让人惊艳。
他知道丰臣带来位女子,没想到竟是姒妖,也是啊,楚国灭了,如此美人当然不会死在乱军之下,齐王怎会舍得。
公子乐起身,长袖一摆,“公主——”
“王上,姒妖有礼了。”盈盈腰身荡漾,语气自是销魂。
“公主不该称呼我为王上,乐如今只是郑郡守了。”他自嘲地笑笑,“齐国之下,郑属地的郡守。”
姒夭垂眸,无言以对,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何必为难她,往事种种已逝,也不是个弱女子可以左右,乐俯下身,“殿下请坐,今夜来此,定是有事吧。”
对方温柔儒雅,反而让她更不好开口,兀自瞧着放在案几上的竹简发呆,还是公子乐释然一笑,“公主,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支支吾吾,以前殿下可不是这个性子,那会儿公主在画到我竹简的小猫小狗,栩栩如生可还在呢。”
姒夭忍不住唇角轻弯,她最不爱读书,又偏要做出个贤良淑女的姿态,只得无聊地在书上描描画画,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公子——”叫得太顺嘴,连忙改口,“郡守何必还留着,难看得很。”
对方摇头,“我可不觉得,字上有了画才童趣十足,让人爱多看几眼。”
他还是老样子,小心地维护她的自尊,如果当初没有老郑王的横插一刀,也许会成为一个好夫君吧。
可惜自己没这个福气。
尴尬气氛稍有缓和,年少时的温情时刻渐渐浮现,柔软了寒夜星光。
姒夭端起案几上的酒,给对方满了一杯,柔声道:“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有些事——”
“有些事就忘了吧。”他接过来抿了抿,十分豁达,“我早就想不起来。”
弑君亡国,一夜之间由世人赞颂的贵公子沦为阶下囚,若不是齐王听从丰臣之意,需安抚附属国,才让他当上郡守,恐怕早就流落他乡。
此时却还在劝慰自己,公子乐的心太软,至少对她如此。
“公子,信我吗?”
“我一直都信你啊,公主。”他秀丽的眉宇微蹙,转瞬间却散了开来,又成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其实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如果不是我一心求娶你,也不会出那么多事。”
姒夭听不下去,眼尾泛起泪光。
上一世被赐婚大司马之后,公子乐曾派随从打听过她的安好,乱世飘零,人生中还能有一丝温情,让人动容。
她泪光点点,对方只得掏出帕子来,“公主怎么哭了,是我让你受委屈。”想哄又不会,只怨自己嘴笨,“还是这般爱哭,总也长不大。”
她哭得伤心,“哪里长不大,分明已经老了。”
“你去照照镜子,看自己说的话荒不荒唐。”
他清浅地笑着,如三月春光。
半晌,姒夭情绪才缓和,抽泣着:“公子,我今夜来找你,是想求一件宝物,说来真难以启齿,齐王想瞧一眼郑国美玉琉璃璧——”
眼前人愣了愣,琉璃璧乃郑氏一族的命根子,姒夭比谁都清楚,“公主想讨好齐王?”
“不,我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欲言又止,她要如何挑明心意,告诉他自己只想活命,如今前有狼,后有虎,没得选择。
公子乐垂下眸子,空气静默,烛火被风吹得啪啦炸响,伴着她轻微啜泣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目光忧郁,语气却温柔,“那就交给公主。”
姒夭猛地愣住,没想到能轻易得手。
对方似乎被她的表情逗乐,眉宇愈发软下来,“公主这会儿来观星楼,在下也不傻,当然明白有要事相商,说实话,琉璃璧乃郑氏族人代代相承,乐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过誓,璧在人在,璧毁人亡,纵使千刀万剐,也绝不交出此物。”
“我明白,你就当适才什么也没听到——”她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仿若真怕他会为一块玉璧自尽,“我不要了。”
这一情急之下的举动,击碎了公子乐的心。
还是那个字上画猫画狗的小女孩。
想去握她的指尖,手动了动,却仍是不敢。
“公主,我的话还没说完。”他错过她的目光,缓缓道:“这十年来发生太多的事,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即使是身为王族的你我亦然,齐王狼子野心,迟早吞并天下。公主此去齐国,寄人篱下,丰臣诡谲多变,也绝非善类,以后的日子可谓步履维艰,如果臣的这块玉璧能让殿下少受些苦,可以替我赎罪,也便值了。”
他有什么罪,难道不是那个人面兽心的老郑王做鬼,一番话说得人揉碎肺腑,姒妖的手越抓越紧,“公子休要这般讲,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如今姒夭仰人鼻息,实在没办法,但公子信我,琉璃璧——事成之后一定好好拿回来!”
两个浮世中飘零之人,四目相望,无语凝噎。
冷不防屋外响起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见大门砰地被撞开,一位身穿大红绣金袍的女子冲进来,柳眉倒竖,“妖孽!妖妃,还在这里兴风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