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兮秋风（七）
一行人来到青云观，按丰臣的意思，没有惊动玄玉子道长，由两个道童领入禅房休息。
墙上悬着八卦，窗下开着不知名的花，一派清幽景象，姒夭坐在榻边寻思，若能留在道观也不错，至少偏安一隅。
她如今逮个清净地方就恨不得住下，再也不愿被当做物品，送来送去。
夜幕夕阳，染红一片山脉，临近中秋，道观香火旺盛，姒夭闲得心乱，与甘棠到大殿祈福，刚踏入庭院，迎面瞧见众人散开，先走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家奴，后面跟着无数奴婢，簇拥一位美妇人缓步而来。
四周人低声议论，沸沸扬扬。
甘棠好奇，问旁边抱孩子的妇人，“哪里来的人，好大气派啊！”
对方塞了块饴糖给怀里孩子，细长眼里全是兴奋，好不容易遇到个外乡人，巴不得多说几句。
“女郎不是本地人吧，这可是羽国首富雪家的夫人来进香，当然不能与一大堆人挤来挤去。”
雪家——甘棠哦了声，没想到一个商户竟比贵族排场还盛，羽国果真礼乐崩坏，难怪一直做小，轻蔑地笑了笑。
对面妇人眼尖，本想炫耀却被看不起，哼了声，“哟，看你年纪不大，倒是傲气得很，雪老爷乃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逢年过节必施舍百姓，他家祖上也是书香门第，现如今雪公子还在外游学，回来便要成为御史大夫，雪姬更与齐国之相丰家定亲，你不会不知道吧！”
甘棠机灵，初来乍到何必得罪人，忙接话：“知道啊，天下谁不清楚羽国雪家的女公子与齐国上卿的婚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那位方才满意，随即面带笑容，“明年开春便完婚，到时还要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去齐，唉——”忽地面露惋惜之色，瞥了眼自己满嘴糖汁的孩儿，如今青春不再，她可去不了那权力之巅，更没机会青云直上。
“去齐国做什么？”甘棠好奇，“难道齐国王宫还要从羽国选侍女不成！”
小丫头不醒事，天下美女尽在羽楚两国，早几年便从羽国选人，只是自己运气不佳，被当地一个土财主看上，做了小又被夫人欺负，才沦落至此。
妇人连连叹气，目光荡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到姒夭身上，愣了愣，一件素白曲裾绣着月色青竹，耳边悬着对碧玉环，帷帽轻纱翻飞，那一抹翠色叮当作响，美得惊心动魄。
不见面容，却看细腰，暗自哟了声，再细细打量身边的小丫头，面容娇美，腰间玉带盈盈一握，恍然大悟，“你们是楚国人吧！”
甘棠笑出来，“是啊，大娘怎么知道。”
“哎哟，这还不好猜，楚国美人多细腰，天下也没有两样。”索性将孩子放下，上下打量起来，“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依我说你们也无家可归，不如投奔雪家，一起去齐国，到时飞黄腾达，别忘了今日的指路人！”
她眉飞色舞，吓坏了甘棠，这人胡说八道，什么无家可归。
“大娘，我们不过来转转，过几日就回楚了。”
“回楚，那边现在仗都没打完，你们逃出来还要回去？”
甘棠顿时傻了眼，扭头瞧公主，被姒夭拉开她，对刚才一番选美的话来了兴趣。
“大娘，贵国每年都要进献美女给齐国吗？”
“是啊，全是精挑细选，水葱般的姑娘。”使劲拽了一把往人群里冲的小娃，激动地绕过来，“但女郎不必担心，虽然我没看见你的脸，可这身段啊，说话的声音骗不了人，大美人错不了，将来一定有个好归宿。”
姒夭不禁笑出声，“大娘，我想打听一下，这些女孩全送到王宫，还是也去别的地方？”
“不只进宫，我听人说了，还有达官贵人之家，总之都是错不了的地方。”看对面人感兴趣，她也来了劲头，虽然自己去不成，要能认个姐姐妹妹，到时得势不也一样。
前几年村头李家的女儿，不就在士大夫家做侍女，一年到头往回寄的东西可不少，她也不贪，只要能自立门户，摆脱狠毒的大夫人就成。
“女郎，你听我的话，如今世道不好，能有个依靠就行。”殷勤地凑过来，语重心长像个老妈妈，瞬间长了几辈，“楚国已然是败了，像你们这般人物怎好回去受罪，不如照我说的试一试。”
去雪家至少可以隐姓埋名，重新开始，还能去找公子涵，她不免心动，“雪家也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吧。”
“那当然。”对方挑起眉毛，莞尔一笑，“活该两位有福气，遇到我了。”
“大娘有办法！”
“不瞒你说，我夫家名善，大家都叫一声善娘，虽然也没什么本事，但早年有几个妹妹到雪家当差，帮你进去不难。”
萍水相逢，她怎能信她，善娘精明，说了声稍等，转眼挤到人群里，不大会儿拉出来一个穿粉蓝袍裙的小丫头，打扮精致，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这是我小妹云琪，当年一起挖野菜长大，如今在雪夫人身边做侍女，刚才不都瞧见了。”
云琪挑眼一瞧，只是边上的甘棠也够漂亮，她素来知道善娘为人，要不是没那个财富，开个女闾，圈一帮女孩拉客都做的出来。
不过对面两位确实美丽，如今楚国遭灾，也有那边人逃过来，她只当做个好事。
云琪施礼，举止大方，“我与善娘关系极好，有事好说。”
姒夭一听有门，将袖子撩起，随手给了对方两个玉璜，善娘与云琪一双眼睛张得老大，没想到事还没成，便先得到好处。
“云琪，善娘，我这边还有事，暂时脱不开身，咱们约好五日后，清晨在门外见，那会儿劳烦两位把该准备的都弄好，妹妹想直接坐车去雪家。”
善娘赶紧点头，宝贝似地将玉璜藏起来，姒夭笑笑，这人啊，贪财就好办。
两人回到客房，甘棠忍不住先哭，想到楚国已没了，还不知将来要去何方，悲悲切切，“公主，你说咱们怎么办，跟着去齐国，还是真要到雪家啊！”
“去雪家。”
姒夭斩钉截铁，与丰臣一起回齐，再遇到那帮腐朽的老不死，难免不会重蹈覆辙，如果到雪家，能够拿到通行各国的照身贴，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何况再差也不会比被人打死强了。
但要如何脱身，她还没主意。
甘棠也在一边发愁，“殿下，奴看道观外面全是侍卫，出去可不容易，再说明日丰上卿就会起身，咱们可来不及！”
姒夭叹口气，“别急，容我想想，总会有办法。”
如果现在跑，出去也会被抓回来，最好能设法留下，让丰臣先走。
目光落到案几放着的水果上，心头一动。
第二日风和日丽，丰臣立在院里与道童作别，托对方转达对青云道长的敬意，“这次时间紧促，下回一定好好拜访——”
话音未落，便被急匆匆跑过来的甘棠打断，眼角还挂着两行清泪，“上卿，不好了，我家公主不舒服，手臂上忽地长出好些疹子。”
道观里花草多，女子皮肤细腻，起疹倒也不意外，他安抚道：“不必担心，青云观的道长们各个善于行医制药，配几副药膏就成。”
“上卿不晓得，我家殿下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旦手臂上长疹，涂不涂药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修养，不能见风，至少也需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可等不了，齐国刚吞并楚，大堆的事等着他。
丰臣先吩咐去找城内有名的医者，又请青云观里的道长配药，一番折腾下来，姒夭手臂上的疹子很快消散，但第二日又长起来，来回试了几天，反反复复，不能恢复素日里的白净。
最后没办法，只得留下段瑞安陪主仆二人，丰臣先动身，等姒夭的手臂完全好之后再出发。
五日之期很快便到，姒夭嘱咐甘棠买通侍卫，下山买酒菜，夜幕星河，仔细摆了一桌，请段瑞安来饮酒。
她这一路都仔细留意对方，看得出段御右嗜酒如命。
怕人家不来，先用扁壶装了上好的桂酒，让甘棠送去。
中庭内，段瑞安正靠在树下无聊，道观吃得清淡，他身负重任也不好让人买酒喝，恰巧小丫头就来了。
“殿下的手臂见好，过几天就能出发。”甘棠笑得春风荡漾，“公主说全凭御右照顾，今夜一同饮酒，小聚一下。”
段瑞安犹豫，楚国这位公主可不是一般人，他早领教过，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担待不起。
“公主客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怎好去领功。”
语气坚定，鼻子却太灵，酒香太盛，目光忍不住落到那铜壶上，甘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