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4
往事,是有节气的。
麦黄梅熟时,仲夏已至。
2016年的芒种,星期天,正逢周芒生日。
周父在日本出差,蔺女士陪着周藜去夷陵江采风,连日暴雨,当地路况极差,她们一时半会回不来。“等过几天,一家人都齐了,我们再一起庆祝好吗?”蔺如枚在电话里柔声说,“妹妹也很期待,她是最崇拜你的。”
周芒品着唇舌间的酸涩,回以温柔:“好。”
没过多久,手机收到一笔来自蔺女士的转账,欣慰于她的乖巧懂事,“挑自己喜欢的礼物买,过生日要开心漂亮。”
周芒低头平复心绪,神色微恹。
家里的阿姨看她打完电话,问:“芒芒,你哥哥回来吗?”
“不知道,”周孚大约是要留在京市,准备生物实验室的复试。周芒目光微垂,摇了摇头,“童姨,不用做我的饭了。下午,我约同学一起看电影。”
“啊?”童姨不大情愿,顿了顿,又多唠叨一句,“长寿面总要吃的。”
周芒软语卖乖:“回来吃。”
她换上针织背心和百褶裙,出门打车,被卷入六月的热浪。
离电影开场时间还早,周芒在商场一楼找了家人气冷清的咖啡店,打算消磨时光,等夏意来。
她低头回消息,推门进入。下一秒,玻璃门故障般地快速回弹,差点砸到脸。
她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从身后扶住门,接着,头顶落下一道冷峻的声音:“站稳。”周芒侧过脸,没看清人,只留意到他小麦色的手臂,劲瘦分明,腕上戴了只碳灰镶钻的方盘机械表。
男生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周芒站在原地,错身而过的一瞬,黑T恤擦过肩膀。
微微风起,被碰触的肌肤有点燥。
她余光不经意追寻那抹纯黑,见他走到吧台边上,和服务生交谈几句,似乎是在点单。
“周—芒—”远远的有人喊她,嗓音清脆。
周芒循声回头,就见到夏意笑眯眯地朝她挥手,小跑过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等很久了吧,走,请你吃小蛋糕。”
周芒轻快地“嗯”了声,再望向吧台的方向时,那道黑色身影已经不见踪迹。
她垂下眼睑。
“一块薄荷生巧千层。”夏意站在冷柜前,问,“你想吃什么?”又突然啊了一下,“对哦,差点忘记——”她和周芒是高中同桌,关系最好,知道她一向不碰坚果类的食物,否则会过敏起红疹。
夏意扭过头认真提醒服务生。
空气弥漫甜香,周芒看着她的脸,会心一笑,“谢谢夏夏啦。”
她点了冰美式。
周芒把咖啡纸杯放进杯格,黑暗中,大荧幕的画面缓缓流动。
万丈金光破开雾海,清溪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刀剑铿鸣。少女长发为风拂乱,只露出倔强的半张脸。镜头定格,几秒后,片名跃出——《问水》是一代名导关彻的收官之作。
开场,少女救了偷盗藏经阁秘籍的男人,江湖的腥风血雨,顷刻而至。
两人在竹林山涧中迅疾穿行。
周芒意兴阑珊。下一秒,全副心神都似被攫住——
黑衣少年跪在磅礴大雨中,像一块沉默的磐石。镜头从上往下慢摇,特写少年的脊背,鞭痕道道,狰狞可怖,殷红的血混合雨水淌下来,染红足下青石阶。
周芒手指无意识地攥住裙子,害怕他的血会流干。
荧幕上,他翕动嘴唇,侧颜轮廓幽暗,如蒙尘生锈的刀。
他说:“我会找回师妹。”
周芒随他一路下山,走过瀚海黄沙,苍茫雪域,水里蹚,火里滚,看遍一千二百零五场日出。终于,在荒败古寺见到了师妹。
四面埋伏,十方围剿。
少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锵”一声拔刀,雪光映亮桀骜的眉眼。周芒终于看清他的脸,飞眉入鬓,眼神凌厉,连经过的风也会为之割裂。
少年扬起头,与周芒遥遥相对,如永远高悬不坠的烈日,焰光灼人,将她的心烫开一个窟窿。
刀剑丛中,他冷声嗤笑。
“别怕,我带你走。”
周芒呼吸微滞,心跳漏了一拍,竟也在这瞬间,生出妄想。
这个人,真的会奔她而来,无企图地。
只为她。
“芒芒,散场了。”身旁是夏意的声音。
她惝恍地盯着大屏幕,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掩饰道:“等一等,也许还会有彩蛋。”
“哦。”夏意点头,不再说什么。
周芒坐在暗沉沉的影厅,面前是滚动的演职表,她一眨也不眨眼,生怕错漏过每个字符。
可是,她没有找到。
夏意忍不住多看她几眼,问:“你喜欢啊,那我们再看下一场?”
“不、不用。”周芒轻咳,沉默两秒,才含糊地说,“……也没有那么喜欢。”
她一向擅长自欺欺人,谎言由口及耳,自然也就可以瞒过心。
周一返校。
课间,女生的闲聊声由远及近传来,她听人提起这部电影。
“刚开拍的时候,我还去剧组找过小叔探班,”蒋安宁就坐在斜后方的位置,托着腮,兴趣缺缺地抱怨着:“山里蚊子又多又毒,不知道他们怎么受得了。哎,我都晒黑了。”
“你有没有见到女主角?”立马有女生问,“真人什么样?”
蒋安宁划拉几下手机,调出照片:“都在这里了。”
周芒眼瞳轻颤,翻书的手指忽然顿住。时间好像静止,教室里的一切喧嚷都消失了。她转过身,微笑:“可以让我看一下吗,谢谢?”
蒋安宁把手机递过去,随口道:“你也追星吗?”
她小叔是剧组的选角导演,吃过的瓜多到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周芒没有回答,安静地翻看。她扎着高马尾,低头时,碎发不经意拂过白莹莹的脸,神色专注。
目光掠过屏幕,倏而凝住。大合照的角落里站在一个黑衣少年,半张脸被旁边人挡住,只露出模糊侧影,气质冷锐,他腕上戴着卡地亚山度士。
她见过这只表,也见过它的主人。
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浮上心头。恰如夏日一场濯枝骤雨后,绿意攘攘,满树的花正在攀生。
她问,声音轻软:“他是谁?”
蒋安宁一愣,将画面横过来放大一点,“沈之洲吗——你认识他?”
周芒弯唇,很浅地笑了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多么美好的名字。
蒋安宁歪头看她:“沈之洲不是明星,听说是之前的演员出意外,导演找不到人,才临时拉他客串咯。”她耸耸肩,补充一句:“他家还挺有背景,不可能会进圈的。”
周芒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抿了抿唇,也没再解释。
若要细究,这点淡薄的缘分,甚至不能形容成“邂逅”。风一吹也就散了。
可她一记就是七年。
毕业回国后,她和蔺女士的关系亲近许多。至少,在相亲这事上,蔺女士表现了极大的热情。“趁年轻,学学看人的眼光,”她娓娓劝道,“一味傲气,不给旁人机会,很容易错失真正令你喜爱的。”
周芒不动声色,静待她的后文。
“沈氏集团的小沈总,也是藤校毕业,你们找个时间见一见。”蔺如枚装作不经意地笑,“沈之洲长得可不比现在的小鲜肉差。”
惦念的人,毫无预兆地被提及。
周芒呼吸一滞,不等反应,近乎是本能地脱口:“好。”
*
周芒眼皮颤动几下,终于睁开眼。
起床,拉开窗帘,盛大明亮的光铺满卧室。窗外绿叶繁盛,雨后的天蓝得欲流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她到乐团的时候,正巧碰见经理谢严。他惊讶之余,问得很有技巧,尽显关怀:“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啊,之后的演出安排不一定能挤出时间。”
周芒敛眸看去,笑了笑:“除了练琴和睡觉,也没什么事需要处理。”
“那你和沈总……”说到一半,他立刻收住。
周芒眸光清润,不含半点阴霾,“已经结束了。”
听出话中意思,谢严点点头,“不耽误你练琴。”
关于热搜和私底下的风言风语,他会找人压下来,不去影响周芒的状态。
周芒回休息室,从琴盒里取出大提琴。她拿软布将弓杆和琴身上残留的松香粉擦干净,再细细涂保养油。
一套繁琐的程序结束,大提琴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她打开较音器,调音准。
琴弦拉过,低沉的乐声缓缓流动,旋律在低音部吟诵。
她拉的是《晚祷》。
琴声圣洁又虔诚,委婉如歌,阳光洒在教堂塔尖,鸟雀啁啾。忽而乐声激荡高亢,宛如瀑布发声,渐渐显露出造物者的庄严深沉,那澎湃的力量足以撼人心魄。
走廊上,男人的身影停驻。他双手抱臂,倚靠在墙边。他穿着一件深灰高领,外罩同色系的风衣。头发削薄,鬓角短而利落。他合着眼,沉默地聆听,周身的锐意慢慢软化。
一曲终了,周芒收住弓,感知着乐章中奔流的情感。
门忽然从外推开,她抬头望去——
沈之洲正站在门口,目光不偏不倚,对上她。他的声线低沉,有沙沙的颗粒感:“周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