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7
周芒把车泊进停车位。
穿过花木葱茏的长廊,步入玄关,坐在凳上换鞋。
童姨听见动静迎出来,一边说着“芒芒回来了”,一边自然地接过她的琴盒。
周芒抬头浅笑。
她坐的位置,一眼就能望见客厅。薄黄的灯光映着一整面落地玻璃。之前空置处多了一株姬高砂百合,高近两米,白瓣紫脊的花筒悬垂半空,绿叶层层交叠,野蛮生长,遮挡住半边高挺的背影。
周孚站在窗边打电话,说:“可以,明天有空。”
他收起手机,从花树下回头,朝着周芒的方向扬起下颌,说了句:“吃饭。”
周芒轻应,踩着拖鞋去岛台洗手,转头说:“童姨,我来帮你。”
“小祖宗,可别添乱。”童姨正端着汤煲走过来,笑着嗔她,“你啊,多吃点就是在帮忙了。”
周芒也笑:“我要演出嘛,而且也在健身。”她看了一眼周孚,决定祸水东引,“不能只偏心我,哥哥工作也很辛苦,都瘦了一大圈。”
周孚乜她,只是冷笑,不说话。
童姨只作看不见兄妹俩的眉眼官司,笑吟吟地去放碗筷,又问:“芒芒,我上午去店里送干洗的衣服,有一件男士外套——是不是沈先生的?”
周芒抽纸的手一顿,下意识地去看周孚。
周孚抱臂,饶有兴致地撩起眼皮,等她回答。
童姨摇摇头:“哎哟,怪我多话。”
“不是。”她低头把纸巾团在手心,无声一叹,轻轻道,“是一个朋友的,他帮过我。”
*
周芒心里压了事,晚上翻来覆去,直至四点才入睡。
第二天去医院的一路上,她都在闭目假寐,尽力回避周孚咄咄逼人的探询。
撑到VIP单人病房。
“姐姐——”
周藜见到她,恨不得立刻跳下床,被蔺如枚拦住,“诶,先吃药。”
周芒笑应着,绕过床尾,接了杯热水,试过温度后递给蔺如枚,“妈妈。”然后安静地坐到一侧,低头细看周藜的气色。
经过几日修养,女孩脸上的红斑已消退了大半,双颊因用激素药的缘故,膨润浮肿。唯独继承自蔺女士的杏眼弯成一道月牙,鲜活可亲,神采奕奕。
周芒瞧见,略放下心来。
周藜仰脸,含着药,囫囵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啊?”
周芒唇边隐约含笑,问:“请问我们藜藜小姐在等谁?”
她张嘴,刚要说出来。
“周藜,”周孚皱起眉,上下打量她,沉声问,“我站在这里,你看不见是吧?”
周藜扭头,毫不客气:“谁问你了。”
又追着周芒,乖巧道:“姐姐,太过分了,我说的人是姐夫……”
周芒一时沉默,她不想撒谎,也没有过多心力同别人交代。
蔺如枚在旁边瞧得分明,她轻点周藜的额头,截住余下的话,又替小女儿掖好被子。做完这些,她柔和的目光在周芒侧脸停了一秒,转身出去。
周芒心领神会,跟着关上门。
周藜抓着被子,眼珠滴溜溜转,小声哼哼:“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姐姐和沈之洲吵架了?”
周孚逗小孩儿:“你猜。”
周芒和蔺如枚一前一后走到会客区。
蔺如枚望了她许久,和声悦气地说:“沈之洲错过演出,以后,还会有机会。”
这话落进耳朵,就是她为了一桩小事耿耿于怀,将人逼得太紧,才闹出不愉快。
周芒笑着摇头:“可我不想等了。”
等待落空的滋味,她历经过太多次,每一次都似冷风倒灌进心口。
空荡荡的。
蔺如枚叹了口气,说:“当初是你自己点头,这么快就不喜欢了吗?”
周芒眨动眼睫,错愕地回视她,好一会儿,才泄出一点被戳穿心事后的黯然。她以为的暗恋,并没有想象中藏得那么深。
她蹙眉沉默。
知女莫若母。
蔺如枚语重心长地对她道:“夫妻之间既是知心爱人,也是合作伙伴,‘彼此信任、互惠互利’这八个字就足够支撑日复一日的消磨。”
她牵起周芒的手,满心满眼的慈爱温柔,“爱得太满,生出不甘心,就容易求全责备。芒芒,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一点喜欢足够了。”
“妈妈,”周芒轻声,“我不配吗?”
蔺如枚没听清楚,微微一怔。
周芒收紧下颌,脸上的神情逐渐冷下去,乌瞳清凛。她抽出自己的手,唇角轻扬,又问了一次:“我配不上别人的一心一意吗?”
“我又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呢。”
蔺如枚冷不防被她这样顶撞,拧着眉头,不甚痛快。偏在这时,从过道那头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低沉清晰地喊道:“蔺伯母。”
周芒嘴唇微动,没有回头。
蔺如枚瞥一眼女儿,笑容得体地等人走近,才颔首笑了笑:“是之洲啊,来看望藜藜的?”
沈之洲看向周芒。
蔺如枚淡淡叮嘱她一句:“别赌气。”说完,把空间留给他们。
沈之洲停在周芒身前半米,无人说话,仿佛泾渭分明。
他皱眉,她也皱眉。
周芒眼皮稍抬,眸光自然地从他脸上划过,浓黑长眉压住锐利的眼睛,表情晦暗不明,一副携风裹雨的架势。
她心头一震,条件反射般地问:“你怎么来了?”
沈之洲的声音比脸色还要冷,蓦然近前一步,牢牢盯住她:“周芒,需要我提醒你一句,我们还没有取消婚约。”
周芒“唔”了声,露出些许困惑:“所以呢?”
沈之洲拢紧手指,掌心中硌人的硬物传来一阵细微痛觉,再度唤起他昨天接到餐厅经理电话时的心情。
餐厅经理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交代:“沈先生您好,今天和您一起来用餐的女士是否遗失了一枚珍珠耳环?有位好心的先生捡到,委托我们联系您,务必要物归原主。”
他说的客气,沈之洲却听得嗤笑。
他不信巧合。
物归原主,既知它的主人,再打来这通电话的用意——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挑衅。
他冷声问:“是谁?”
经理为难道,“抱歉,这个不方便透露。”手机那边顿了几秒,又说了句,“沈先生,您可以先和女士确认一下。”
沈之洲脸上闪过烦躁和不耐,但到底没有挂断,只说:“知道了,我会让人来取。”
他沉默太久,周芒眼睫下垂,余光瞥见他泛白的骨节。
“沈之洲?”
“你的东西,下次记得处理干净。”几乎是同时,他抬起手,掌心静静躺着一粒珍珠。沁人的冷光射入眸底,他语声犀利,“你想要开心自由,可以。我不管你昨天和谁在一起,但不能把沈、周两家的体面踩在地上。”
周芒一瞬如遭雷亟,嗓子发紧,吐不出半个字。
他是什么意思?
她的言行,会令长辈和家族蒙羞,也给他添了麻烦?
周芒迟钝地望着他,像是闻到了一阵朽坏的气味,在他的身体里、皮肤上。定格的一刹那,好似一生漫长,她从茫然的惊痛和荒谬中醒过来,“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她面无表情,克制着身体的颤抖,“请问沈先生,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诫我?”
她挑眉,冷笑一声:“被分手的前未婚夫吗?”
*
周芒挺直脊背,靠着琴颈。
巴赫《D小调恰空舞曲》第一个音符被拉响的瞬间,纷纭杂念如水波涤荡,沈之洲那张五官英锐的脸逐渐褪色、消失。
她忘记了他当时的神情。
愤怒、惊愕……或许都有吧。
但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再是她人生中的问题了。
周芒闭上眼睛,大拇指按弦,一起一伏的呼吸融入乐曲中。潮汐被月亮支配,泛着一点皎洁的光,晚风沉醉在管风琴般的音色。双音和弦连续渐进,周芒抬高手腕,悲怆的力量凝在指尖,乐声越拔越高亢。
她胸中燃烧着一团火焰,焚毁一切秩序、束缚,奔向无边无际的旷野。
汗水一滴一滴从额角滑落,周芒手背上传来细微的痛楚。
琴声渐熄。
灯光下,她垂首阖眼,鬓颊如雪,似沉浸在这一刻的平静。
歌声忽而从琴房内响起,熟悉的旋律让她睁开眼,微怔几秒后,拿起手机。弯眼,奉上一捧甜笑:“奶奶。”
视频那边的周奶奶银发一丝不苟,正对着镜头戴老花镜,温声笑着:“我们芒芒瞧着瘦了,是不是吃的不合胃口?记得按时休息,别老想着练琴。”
周芒心口倏然涨起酸涩,密密麻麻的,绵延至眼底。她低头去摆弄大提琴,再仰起脸时,眉眼都在笑:“哎呀,您以前还说过,”一边笑着,一边模仿长辈的口吻:“‘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周奶奶欣慰道:“你打小就最懂事。”
她把手机捧到眼前,仿佛这样就能离孙女再近一点,认认真真端看她的脸,“芒芒,要开心,别委屈自己。”
周芒轻应着,睫尖坠了细碎的水光。
周奶奶又道:“奶奶做了你喜欢的泡菜和辣椒酱,明天就寄过来。”她扶一下眼镜,露出淡淡的怅惘,“芒芒,你傅爷爷病了,有空记得去看看他。”
周芒点头,十足的认真:“好,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