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赴
实则在那以后,上天又降下一个又一个丰年。
而新政税法在天下农民和乐的浪潮中一步一步,如狼似虎一般,开始蚕食大齐的生机。
长舒的学堂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学生,那一年,长舒与我一同在村口送别了长舒第一个参加乡试的学生。
那是我与长舒的第七年,七个年岁,长舒仍然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回家的路上,我挽着他的手臂,见天边泛白,晨曦渐渐洒落在田野,洒落在他清俊的侧脸。
我虽从长舒那学了些从前不曾知晓的事情,可大抵还是因为我见识浅,在这方土地上生活的二十余年,我约莫还是怀着些侥幸。
我从前以为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丰年之下,总能安安稳稳地与长舒相伴这过下去,不必长命百岁,不必多富贵。
可长舒所说,也确实没错。如今是一个王朝的穷途末路,民不再是国本,是那些高枕之上的肉食者最后分而食之的血肉。
我不太记得,约莫是我同长舒成亲的第九年,那应当是很安稳富足的日子,来村里征税的官吏换了一批,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赋税改制,田多者税重,丰年税重,多子女者税重,家中无男丁参军者税重……
那似乎是一年一年增添起来的,可对天底下的农人来说,实在不算一场渐渐负重的细密剥削,更像是夏夜突降的暴雨,像我十五岁那年的雨,瞬息决堤般冲垮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原先几年,村子里尚且和乐富足,有几户人家新添的女儿少有被送走的,都说是儿女双全,其乐融融。可如今,我似乎再少在村子里看见咿呀学语的小女孩了。
其实,如今再想来,着世间凡事皆有预兆。
平胤三十二年,仍然同前几年一般,是个谷物丰收的年岁,可我再没从村里人脸上看到笑容了。
我提灯归家时,长舒忙上来接我手里提着的东西。
“今日外头有些凉,出去怎都没多披身衣裳。”
他替我放好了手里的东西,随即牵住我的手,我的手大抵手真的有些冰,他的手触上来那一刻只觉温热万分。
我只有些疲惫,由着长舒牵着我往屋里去。
我今日实则是去赴丧事的。这几年天下不算太平,听闻两年前远在北疆的镇远将军抗了旨,不肯回京勤王,虽说得好听些是勤王,实则是逼他回京,皇帝为了他手里的兵权,索性弃了边郡十城。可大将军兵权未放,虎符未交,带着他手里的六万将士死死守在边关,靠着发霉的粮食和单薄的冬衣,生生将外族次次逼退。仗打赢了,那老皇帝又忽地要封赏,可那镇远将军带着自己的精兵,一路南下,攻破了一个又一个关隘和城门。
这些年的苛捐杂税,商旅,农人,都叫苦不迭。
天下苦新政久矣。
官逼民反,民终于还是反了。
这些事在民间从来不是什么绝密,是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谈论的。
我们约莫就是人间一粒微小的尘土。皇帝的车马过境,将军的金戈扬起,我们的命运便被无限地倾覆。
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可这确实是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收割民心的方式。
我不记得这些事说如何传到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只记得,有位在长舒学堂里念了好几年的少年郎,某日从田垄间忽然站起来,大喊道:“我也要参军!”
那把火似乎烧得很旺,起义军的旗帜扬起,终究是让那把火烧到了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
倘若说新政的税法和兵役在连年的丰收里尚且能够抵挡,可那年过半百的老皇帝,被自北来气势汹汹的起义军逼退,来到南方逃难,落难的天子未落在繁华的淮南郡,曾偏生落在了贫穷祥和,最不起眼的安梁城。
可天子终究是天子,哪怕是蜗居一隅,哪怕已经腹背受敌,却还是那样贪心,
他要这小小安梁城的美人,女子们的哭泣声回荡在街巷,转而又成为长夜中不曾停歇的笙歌;他还要绫罗绸缎,要在他的“行宫”的床榻上垫上十几户人家冬衣那样厚的软料,他要吃山珍海味,那些我们视若珍宝的一粒粒粮食,被他倾倒在行宫的牛棚中……
这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天子,是百姓们敬仰的君王。
他要得太多,要他口口声声的子民用血肉为他堆砌他的琼楼玉宇,那座行宫的一片瓦砾,就足以砸死一整个村子。
也是这些日子,我们村子里许多人都逃走了。
约莫还是感谢这几年的风调雨顺,村里的乡亲们都攒了不少积蓄,此刻要逃出去,也算有些倚仗。可如今世道乱成这般,天下最不缺的便是流民,这天下最缺的,却也是一个不被战火波及的庇护所。
逃出去的人生死未卜,可更多的,却是永远逃不出去的人。
我今日去参加丧事,便是村口王家的。我们同王家是颇熟识的,那王家的小儿子,前年才到了年纪,进了长舒的学堂。王家原是一对夫妇,一位老妇人和一个孩子的。这几年赋税太重,哪怕是连年丰收,最后留下的给一家人填饱肚子都难。去年王家的夫妻开始在山里采些稀有的药材,再背到镇上去卖,也算能勉强贴补家用。可前几日,他们还是那样背着背篓出门。却不料那日忽然降下一场天灾,倾盆的大雨冲垮了山路,他们便在那一个雷雨夜,被泥沙掩埋在了黄土中。
实则这样的悲剧总在发生,妻离子散,阴阳相隔,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
长舒也曾忐忑地问我,想不想离开,我知晓他是不想的,我亦然。约莫还是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因为我从没有什么要去远方的理想,因为我所爱的人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大,我的家在这里。
长舒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学堂了,他的学生们许多随家人逃走,也有许多没熬过这些日子,尚且还在学认字的年纪,便早早地离开人世。
我那日同他在屋子中整理他的书稿,屋外雨下得大,偶尔几声惊雷。不知是从哪一声雷开始,不和谐的声音闯了进来。
“开门!”
院外的木门几乎是被大力砸开,我闻声便急忙赶去,却长舒拦在屋子里。
“七娘,我去。”
未等我说话,他一步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敢问官爷,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半点不奉承,也不惊惧。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
那皇帝突发奇想,要造一座园林,可安梁贫瘠之地,拿不出什么上好的矿石,便退而求其次,要收了百姓家中的铁具,拿去为他锻造神像。
我们自然不敢与他们争辩,只在一旁眼看着他们在家中肆意搜刮。
可我们家中实在简陋得显然,任他们搜遍了,也没找到什么能带走的物件。
约莫是这些日子里,村里头被这样家家户户抢掠得多了,此刻整个村子只是静悄悄,黑压压的,像乌云经久不散,连哀求与恸哭都已经麻木。
见他们走远,我默默关上了门。
我同长舒再很少讨论这些事,只是像平常那样,吃了简单的晚饭,夜里又一起清点了家里头还剩下的东西。
天下就这般乱着,那皇帝还这般骄奢淫逸着,我已经不记得,不记得那些曾经的面孔都是何时一个又一个远去,是远离在那些慌乱逃窜的流亡路,还是远离在征兵时回荡在村口经久萦绕的哭泣。
大厦将倾,风雨飘摇,我们只是,也只会是这条天下相争路上的白骨尸骸。
我与长舒还是那般,守在外面的小院子,守着这个破碎的村庄,守着门前挂满红绳的柿子树。
天下之大,此便是我安身处。
那一天似乎来得很快,铁蹄踏破安梁城门,我与长舒原是在家中,却听得远处忽而一声一声叫喊,绝望至极,不绝于耳。
大齐百年国祚毁于一旦,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绝望的大火,从行宫绵延燃至渡口,漫天火光,似乎是大齐最后,最后的垂死挣扎,可铁骑却未被伤分毫,最后陪葬的,只是安梁的百姓。
长舒忽握紧我的手,那双眼睛却停留在大火的方向。
“七娘,孩子们还在镇上。”
其实我们早已经是笼中之雀,安梁城早已成为旧党的据点,成为前朝的墓园,哪怕无数百姓仍处在混乱当中,可我们都成为了旧朝代的同党。即便这场大火没有蔓延到个小村庄,我们都注定在今夜,或明日的天光破晓时,成为大齐最后的陪葬。
我回握住长舒的手,将他的手紧贴我心口。
“走吧,去镇上,我们一起。”
“师娘!”
不过刚十岁的孩子此刻身上的衣裳已烧了遍,瑟缩在未烧塌的房梁下。似乎是因为看到我,忽而亮了眼睛。
“别怕。”
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拼命往渡口去。
我将他轻柔地放在简陋的船舱中,转而又没入火海,忽而听到身后的叽叽喳喳的叫喊,来不及告别,我回头朝他们微笑。
“快走吧。”
再没看到孩子们的身影,我便开始寻找长舒,灼热的火光打在身上,有些刺痛,我顾不上浓烟,在火海里搜寻他的身影。
“长舒,长舒。”
“七娘。”
我的手似被很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看到了他,那个满面灰尘,衣裳也都焦黑的长舒,我的夫君。
我忍不住去拥抱他,却感受到腰间被轻推的力道。
“七娘,走吧,走吧。”
他的指尖似乎已经脱力,声音也几近嘶哑。
“长舒,船走了,我陪你。”
我只是坐在他的身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七娘……”
我自幼懂事早,很少流眼泪,此刻分明是鼻酸到了极致,却还是只觉眼里干涩地厉害,竟落不下一颗眼泪。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我记得,这是长舒教给我的第一首诗。
我此刻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却感受到指尖浅浅的力道。
“七娘,给你牵红线,来世,再做夫妻,好不好。”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字字句句落在我耳畔。
“好……”
我只觉脸颊一片温热,我的手最后再同他紧握,指尖红线交缠。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