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
再回过神来,我从山洞的石床上骤然睁开眼,未等海水一般的回忆涌入我脑海,我便已泪流满面。
我终究还是流下了属于七娘,属于上一世的我,属于那个乱世里平凡的女子的血泪。
我出关那日,来接我的惟有师尊一人。
实则我这一劫不过寥寥几十年,在往昔的千万岁月中,不过弹指间,可待我再见到师尊,却觉那须臾的光阴那样漫长,那样刻骨铭心。
师尊似乎老了一些,我站在他身侧,俯瞰九天神域下的青山与人间。
“师尊,我从何而来。”
这原本是师尊曾问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也从不在意。此刻的我知道,这世间的生灵,都有属于他们的来处,于天地间孕育,又归于天地之间。
师尊叹了一口气。
“清霁,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去一趟人间。”
我在九天神域千百年岁月,那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知晓,知晓我究竟是什么。
“你原是九天神域天池中一株莲……”
是了,我的来处,是那天池水在神力滋养下的一株莲花,九天神域连着人间,人间的祈愿与祷告、欣喜与哀恸,随着江河湖海一缕一缕汇入天池,我生于神域天池,以人间无数思绪和愿望为养分。
本是草木之身,奈何因情而生。
从前总不乏有人说我固执又冷情,大师姐,小师妹,我似乎总是冷眼看她们的命运,一句求情也不曾有,更别说流过一滴眼泪。
我向来是认这些话的,约莫是我知道,我虽并非当真心中无一丝不舍和痛心,可我心底,对他人的人生和情感,终究从不真正地在乎。
师尊说,贪嗔痴念,人间苦乐,是我唯一的道。
成神的路,似乎就是在不断失去一切所拥有,珍视的,执念的……
就如大师姐的“道”,要教她收余恨,忘却一切苦痛,正如清樾的“道”要教她忘情,摒弃所爱。
所以师尊说,我要“有情”,要“无忘”。
草木本无情,可我生来便是情的寄托,我的“道”便也再不能离凡尘牵挂。
后来很久很久,我站在莲台俯瞰九天神域下的草木河川,师尊问我,要不要看看人间。
七娘的记忆虽过了很久,我却从不曾忘怀。
我知晓我出生时险些被丢弃,却也记得屋外雷电轰鸣,母亲紧紧抱我的温度,我记得我嫁人后再未见过她一眼,也记得我出嫁那日,母亲在病床上握住我的手,流下的眼泪。
我见过饥年的村庄,饿殍遍地,路过人冷漠贪婪的眼神,也记得丰年时,一同在春日浣衣的盈盈笑意与为我披上嫁衣的笑颜。
我见过孩童天真真挚的纯洁眼睛,也记得大火里无助的求救和哀痛的号哭。
我记得人间的春光,记得丰年的金色麦田,记得田垄间的白雪,也记得漫天的火光,遍地的尸骨。
那是我的凡尘,是我的牵挂,是我的人间。
“师尊,我想看看长舒。”
大抵人间总是如此,四时风雨,沧海桑田,长舒于我而言却是不同的,不曾改变般温润和煦,永远似春水畔轻拂水面的柳,消融残冬的冰雪。
师尊似乎微不可查地叹气一声,那莲池便化作一面镜子,缓缓浮现人间的画面。
那似乎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的宫殿。
“长舒这一世,是人间的君主。”师尊的衣袂轻拂水面,眼前的画面便又变了一些。
“新朝开国后,历任君主都勤勉仁厚,长舒尤甚……”
画面中年轻的君主坐在殿中,轻轻揉了揉额角。
“此番南方水灾,持续了三月有余,为何每次上报都无甚进展?”
他皱着眉头,手里的奏折捏得很紧。
没等身边的太监支支吾吾憋出些什么,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他闻声抬起头,见了来人,神色缓和不少。
“皇后娘娘。”
资历尚浅的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向皇后行礼。
被称作“皇后”的女子点了点头,随即又托着着手里的食盒向皇帝走去。
那女子容颜说得上艳丽,却又全然不凌厉,多的是柔和,她面上脂粉浅浅,轻轻笑时,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走到皇帝身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案上,又从善如流地从中端出一碗莲子羹。
“陛下为南方水灾之事操劳许久,都好些日子没好好休息了。”
她的声音极温柔,不急不缓,像清风拂面那样舒心。
“是啊,陛下事该好生歇一歇才是。”一旁的小太监上前将食盒提下来放到一侧,也皱眉劝道。
约莫是自己也觉得有些累得紧,皇帝还是点了点头,站起身时却还是回头对小太监道:“南方水患之事灾民众多,还是刻不容缓,朕须得亲自去一趟,王宇,你下去安排,越快越好。”
小太监还想说些什么,皇后却对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告诉他,陛下下定决心的事情,便下去办吧。
水中画面消散,我还有些出神。
我知我如今不再是七娘,不再是长舒的妻,可还是不由得被那个女子所吸引。如今的皇帝同前世的长舒很像,那双本该清亮的眼睛那样有神,我大抵是高兴的,那女子同七娘却半点不相似。
我出神之际,师尊在我身侧开口道:“他这一世娶妻很早,同妻子年少相识,婚后举案齐眉,还是太子时,便有一子,登基后又儿女双全,早早立储,未曾有过一个后妃。”
竹马青梅,门当户对。
我还是笑了笑,凡事一遭,男欢女爱,贪嗔痴念,我都尝尽。我想,我或许该吃醋的,应该要怪我的长舒如何把我们的红线弄丢的。可我此刻看他们,却觉得心安,大抵是因为我知道,我永世不会去赴他的约,哪怕长舒永远是长舒,七娘却只能是清霁了。
看他子孙满堂,看他治国理政,在幸福和乐中慢慢白头,约莫是很好的。
——
皇帝下江南后,亲自监管工事,总算是见了些起色。
他常常穿着百姓们常穿的布衣穿行市井,或探访村庄。有日走到一个小村子,见村中乡民正热热闹闹地张罗着修庙,便上去询问道:“敢问兄台,这修的是何人的庙?”
村民见他面生,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里供的不是神佛,而是一对夫妻。那丈夫原来是这里的教书先生,夫妻二人恩爱非常,后头村里遭了一场大火,他们二人救了不少村里的孩子,自己却葬身火海。”
“后头,那些孩子都有了自个儿的出路,有武举夺魁的,也有科举及第的,都记得他们的教授之恩与救命之恩。”
“不过这些故事已经是老一辈才知道的了,我们现今的人,也只是供奉。”
“求个功名,求个平安,也求段姻缘。”
皇帝站在这还未完工的庙宇中,手轻轻抚上两位紧挨着的神像的手,恍惚间,他看见女像的指间似乎绕着一根很细很细的红色丝线,再回神时,已然消失不见。
——
我刚入门时,曾问过师尊:“这世上因何有神?”
“清霁,世间自有它的法则,天行有常,人间有风雨,有五谷,有爱恨,他们有自己的君主和规则,而作为神……”
那时的师尊望向远方,摇了摇头,又轻笑道:“我想,我们能做的,是维持这份秩序,同时,也要抽身,即便是眷恋,远远看上一眼,便是足够。”
我那时不算明白,神不能插手人间事,而凡人,不过几十年寿命,又足够做点什么呢?
可如今,我才明白,人间百年,足够一个人走完或平凡或壮阔的一生,人间千年,足够一个王朝倾覆又重建,足够他们的史册添上一本又一本。
可于我们而言,那不过一瞬。
我从师尊手中接过太苍剑,回首望向九天神域的烟波与青山外的人间万千景色,我转身踏上长阶,指尖的红线发出微弱的光芒,那是我爱人的情之所寄,是我与无数人、无数的情、无数的凡尘之间不可破的牵绊。
我的手指覆上太苍剑,红线压在剑身。
太苍者,苍生以覆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