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
日影斜照,穿过树梢,铺撒于地,直照得树也绿,地也黄。蝉鸣不止,夏日的正午让人无端端地也要生出几分烦躁来。
应谨负手端立在庭中央,目光落在一枝将开未开的荷花上。
一位小内侍快步上前,对着他深深躬下身去:“宣平侯,太后娘娘说御花园来往宫人众多,且正值国丧,此处不是商议之地。她老人家嘱咐我给您带个路,换个地方,免生事端。”
应谨回过头,眯起眼睛打量面前的小内侍。只见他面庞白净,五官秀丽,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约莫是刚净了身,若有那本事混到如今的太后娘娘身前当差,只怕要么有高人指点,要么也是个玲珑心窍。
注意到应谨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小内侍把腰弯得更低,凑近了几步:“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宁宫偏殿说话。刚太夫人和大太太也是在那儿用的膳,娘娘和太夫人、大太太很是契阔了一番。”
应谨颔首道:“多谢,烦请带路。”言罢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
小内侍不动声色地收下:“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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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宁去开了库房,她原想着眯一会儿,无奈辗转难眠,索性自己领着依菊去翻找。好一通折腾,找出了一块儿玉佩。那玉通体翠绿,剔透非常,只右下角隐约有一处裂纹,竟形成了一个“宁”字的形状。
照理来说,玉里头有裂纹便算不做上等,偏偏这玉还裂得煞有介事。
这玉是应宁进宫前,应谨送来的。
应宁握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番。原主当初收到这份礼物,大概不甚稀罕,塞进嫁妆箱里就没再动过了。
两世为人,名字里都带个“宁”字。应宁觉得自己与这个字有缘。想起来原主有这么个物件儿,又要同应谨会面,念着此物颇有渊源,便翻找出来。
应宁回到寝宫,梳洗一番,将那玉佩仔细带好,向偏殿走去。
一路上心绪纷杂。入宫以来,她鲜与自己这位小叔叔、曾经圣眷隆厚的宣平侯应谨打照面——毕竟于礼不合。
但自打先帝病重,人渐渐地一天比一天模糊,应宁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本是如履薄冰,在宫中与人结交,不论身份贵贱高低,俱是一派和气。至老皇帝暮年,她摆出一副中宫皇后的架势整肃后果,扫除障碍,得到的助力比阻力多得多。
如今先帝已去,新帝年幼,不论是后宫内务,抑或是朝廷政事,方方面面都得经过她的同意。后宫不得会见外男,这是规矩。现在,她是制定规则的人。
同应太夫人和应大太太一样,应宁将与应谨的会面地点定在了慈宁宫偏殿。一方面慈宁宫护卫众多,可保证安全;另一方面慈宁宫多是她的人,口风极严,谁来了,来了说了什么,除非她自己透风声出去,等闲人休想打听得到。再者说,应家今天晚上回去碰头,太夫人和应谨一通气,也能琢磨出应宁这个新晋的太后对娘家的态度。她想在后宫里狐假虎威,横行霸道,不能指望小皇帝,娘家才是保证。
如此想着,脚步已跨过偏殿的门槛。应宁只见一男子长身玉立,正对着她。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裳,绣了金线暗蟒藏于其间,不显山不露水,但若是细细打量,又能看出其中华贵奢侈。
大抵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男人回过头来,面容俊逸又不失端肃,正是一副少年将军拜将封侯的意气之相。
他抱拳行礼:“参见太后娘娘。”
应宁一身素色宫装,头戴白花,未施粉黛也不掩其俏丽。应谨蓦地见她,突然想到从前在军营里听到的一句兵痞子们的碎语——“要想俏,一身孝”。不得不说,素白的装扮当真是衬得应宁粉面明眸,朱唇皓齿,平添得几分难以言状的艳丽。
只来得及匆匆打量一眼,应谨躬身垂首。
“宣平侯快快起身。”应宁在主位上落了座。依菊给他们二人上了茶,又迅速退了下去。
眼见着周遭侍女宫婢都在几瞬之间退下,应谨在心中点了点头。他这个小侄女当真是有几分本事。想当初皇后进宫,娘家侍女不得陪同,慈宁宫现在伺候着的人都是应宁进宫后调教出来的,现在看来倒是训练有素,有条不紊。
应宁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了,恐怕也只能苦笑——就算是能带贴身侍女入宫,彼时她刚刚穿越,也谁都不认识啊。
“方才母亲和祖母来,正是在偏殿的暖阁用的膳。我嘱咐人放了可些冰块儿,又叫依兰安排人去打扇。这大热天的,能安生吃顿饭可不容易。”应宁像是在于应谨唠着家常,不经意地抬起端放于膝上的手,执起了桌上的茶盏,“当初在家中的时候,常听祖母念叨您,说您不爱喝那些龙井啊铁观音之类的,偏爱苦丁,说是能解火。今儿请您来,我也特意找来的苦丁茶,泡好以后又添了冰。我是不爱喝这苦东西的,加了冰反倒觉得好入口。听说是民间的喝法,您尝尝?”
应谨的目光一直向下,经过应宁这一番动作,他隐约看到了那块玉佩,不由得眯起眼睛来想仔细瞧瞧,口里还应答道:“劳娘娘挂念了。只是夏日之冰颇为奢侈,普通百姓喝苦丁,一是解渴消暑,二就是其价格低廉。寻常人家,讲究点儿的拿到井里头镇镇再拿出来,哪放得起冰?”
应宁一愣。她在宫里待久了,倒也成了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应谨已把那玉佩的模样瞧了个清楚,他心中微哂,对应宁特意把他叫来慈宁宫的意图猜了个七八分。
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礼:“微臣代家中二位夫人谢娘娘恩。微臣与家中长辈只望娘娘凤体安康。”
应宁咬了咬牙——话头给他拿住了,这可不行。
她收敛心神,笑呵呵地:“三叔不必多礼!您喝茶,只当是侄女儿的孝敬。”
应谨倒是没料到自己这小侄女颇为沉得住气,他来了慈宁宫,她不提意图,只跟他扯闲嗑,仿佛先帝病逝新帝登基,国家大事都不如他手中一杯茶重要似的。
他自二十二岁回京以来,虚与委蛇就成了必修课,如今已练得炉火纯青了。应宁不提什么事,他也装不知道,只顺着话茬儿接:“前儿您赏给太夫人那盒龙井,她老人家赏了我尝些。娘娘这儿的东西可真是不同凡响,那茶回味留香。”说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叶与冰块相交,在炎热的夏季只给人心头降温,应谨感到浑身舒爽,“真是好喝法!哪怕是最寻常不过的苦丁,您这儿也总能翻出新花样。宫外头总有些店家打着‘御制’的幌子招摇撞骗,还总引得一大帮子人排队去抢,到头来,真正的好东西到底是难流到外头去的。”
应宁还是微微地笑:“三叔向来是粗中有细,能屈能伸。好茶也品得,坏茶也喝得。人说阳春白雪要赏,下里巴人的东西也自有一番趣味,想必三叔是个雅俗共赏之人。正是您这般人物,才堪任我朝大将。”笑意到这儿又渐敛,“宝剑也需配明主。先帝驾崩,新帝又年幼。我一介女流,处处制肘。我也不怕在三叔您这儿露怯,您自个儿的侄女儿您最了解,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哀哀戚戚地看向应谨,“往后,还得多劳烦三叔。大事小情,内务外务,少不了您多操劳。人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您是大英雄,大人物,若说谁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侄女儿也就想得到您一人了,能仰仗的也就您一人了!”
应谨在心中苦笑。他这个小侄女的算盘倒是拨得噼里啪啦响,算盘珠子都恨不得弹他脸上了。大事小情?内务外务?拿他当太监总管了啊!虽说他一早料到应宁叫他来,也无非是想要借他一臂之力,好在后宫乃至于前朝发挥自己身为太后的影响力——幼主与小太后,古来如是。只没想到她已修炼到这般境界,以一副弱者姿态示人,开口就要蛇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