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月天,酷暑难耐,路边的叶子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一家超市内,凌晚在货架上挑着奶糖,手机“叮铃”一声,在零星几人的超市显得突兀。
她掏出手机,在看到来人发的信息时,心猛地一窒,像坠入无底深渊,僵僵立在原地,随后视线好像越来越模糊。
与此同时,一个男生长指滑动着手机,挑拣着回了几条消息,拐了几个货架,视线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
他脚步顿了顿,立在原地。
眼前,站着位扎着低马尾的女生,身穿宽大的黑色短袖,宽大的黑色裤子,娇小的身姿被遮挡得严实。
超市飒白的灯光下,裸露在外的双臂白皙纤细却又不失肉感。
她正低头看着手机。
江清嘉眼尖地看到泪珠从她脸上滑落,最后滴滴点点坠在手机上,她哭得很伤心,但却没有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凌晚停止了哭泣,鼻子被堵得难受,她喘不过来气。
她伸手去摸装在裤兜里的卫生纸,但口袋空空,只有一把钥匙,没有卫生纸。
她记得出门明明带着了,怎么就没有呢,难不成忘带了。
算了,她抬手简单擦了下脸上的泪水,还没忘记从货架挑出一款常吃的奶糖。
凌晚转身要走,却突然对上一双看客般的眼神。
两米外,一个男生闲散地站在那,漆黑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个浅薄的弧度。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揣兜,身姿挺拔,却说不出的吊儿郎当。
凌晚脸腾地红了,浑身上下涌起一股羞耻感,来不及多想,拎着奶糖从货架另一方绕过去,避开他。
江清嘉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挑了挑眉,随后从货架挑出一袋薄荷糖,付钱,走人。
-
凌晚嚼着糖在超市门屋檐下前呆呆地望着外面磅礴大雨。
明明出门前还万里无云,结果去了趟超市,就变天了。
她眯着眼睛抬头看天空,太阳还招摇地挂在那,这貌似下的还是太阳雨?
她不确定,她现在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她有后妈了。
就在刚刚,超市里,他接到爸爸凌安庆发来的消息,说他和一个阿姨领证了,那个阿姨叫陆兰。
陆兰,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在今天之前,她从没听凌安庆提过她一句话,也是第一次知道陆兰这个人。
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她好像有点后悔劝父母离婚,后悔自己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因为后果她承担不起。
那年她上初二,好像因为一件小事,但他们不断争吵。
争执声、辱骂声穿透门板强势有力地传入她的耳朵,耳膜几乎跟着震颤。
她受够了,每次她一听见父母吵架就心慌,崩溃下她打开门吼了句“天天吵架,还不如离婚呢。”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起了波澜一样,也让争吵戛然而止。
屋内陷入寂静,谁都没有动作,半晌,母亲说了句离婚就离婚,离了看你跟谁。
跟谁?
当时的凌晚没有多纠结,选择凌安庆,理由也可笑,仅是因为她不想再被母亲骂笨,被她无缘无故乱发的脾气折磨。
但好像,跟着凌安庆也没有多好。
他从她那感受不到任何爱,甚至他再婚她连提前知道的权利都没有。
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凌安庆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她不应该这么小气,连这点都接受不了。
可情绪上头,她就是控制不住,她就是难受,心像是被拴住,越来越疼。
视线又模糊起来,凌晚仰头,把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雨非但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越下,地上已经积起了水汪。
她隔着长长的雨幕望着冒雨奔跑的人,有些自暴自弃,就这样吧,她想,生病了又能怎么样,也没有人关心。
她抬脚就要往外冲,有种不顾死活的豪爽,偏巧这时,手腕被握住,在萧瑟的雨里显得滚烫,她愣愣回头,看到刚刚那个男生。
他叫江清嘉,其实她知道他,两人同为四中的学生,但他是老师嘴里的“某些人”,学校的刺头。
只是从来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是第一次。
少年脸部轮廓分明,眉眼深邃,眼型偏狭长,瞳孔很黑,鼻梁高挺,嘴唇是偏薄的性感,形状也很好看。
即便是她仰着头的角度看,下颌线也流畅利落,怎么都挑不出错的一张脸。
她呆了一瞬,又匆匆别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
这是她仅剩挫败的自尊。
抽回被他温热的手握着的胳膊,略带警惕问道:“你拽着我干什么?”
不怪凌晚这么敏感,实在是江清嘉在学校的名声太差,她害怕这种人。
江清嘉没怎么在意她这种语气,只是递给她一把伞,悠悠道:“不打伞就想走,想淋成落汤鸡。”
大概是刚刚哭过一通,凌晚头有些疼,也有些晕。
看着出现在眼前一把陌生的伞,低着头,下意识说:“那不是我的伞,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连嗓子也有点哑,应该很难听。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伞,这是我的伞。”男生解释。
“啊?”凌晚脑袋还是懵着,“那你为什么要给我?”
“啧,”江清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淡淡反问,“你说呢?”
“要我帮你打开?”她有些不确定。
闻言,男生竟没忍住气笑出声,有些怀疑眼前这小姑娘的脑子怎么长得,又呆反应又慢。
看起来又傻又好欺负。
英雄救美没听过吗?
借她把伞不行吗?
小姑娘已经抬头盯着他,眸中带着几分不解,几分怯意。
眼睛红红的,可怜又滑稽。
江清嘉叹了口气,竟一时没了脾气。
“这是我的伞,我借给你用行不行。”
“噢。”凌晚脑袋转过来了,这次懂了。
正当江清嘉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谢谢你啊,不过不用了,我可以不用打伞。”
江清嘉轻轻咬牙,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可奈何。
他索性直接塞给她,动作也霸道,懒懒的嗓音带了些不耐烦:“让你拿着就拿着,这么多废话。”
他的语气有点凶,凌晚被吓到,被迫接过伞:“那我怎么还你?”
他在学校这么招摇,她去还伞,应该不出一会,她也会成为被议论的对象。
江清嘉撑起手中的另一把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给你了,我不要了。”
他丢下这句话,孤身走入雨中。少年身形修长,背影孤傲中透着闲散,在阳光的光晕下,融入雨里。
凌晚垂眸,手中的伞包装完好,明显是新的,从超市刚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瞬间上头,眼眶逐渐湿润,被强制压下的泪意上涌,泪水砸在屋檐下干燥的地面,一滴又一滴。
她撑开粉色的伞,直至走进雨里,才敢放声痛苦。
但幸好哭声混进交响的雨声里,无声无息,没有人可以听到。
唯有她不断颤动的身体才能看出她的脆弱。
远处,撑伞走在前面的少年不经意回头,看到伞下娇小的身影,像一只困在雨里的小兽,无助又可怜。
-
夏天的雨来得及,去的也及。
凌晚还没走到家,雨戛然而止。若不是地面有残存的雨水,任谁也看不出这下了一场雨。
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凄凉又孤独。
她将雨伞晾干,又仔细收好,装回伞袋,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时机还回去。
她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叹了口气,走到厨房简单煮点面条吃。
凌安庆经常不在家,一天三餐都是凌晚自己解决,家里囤了许多冷冻水饺面条一些简单的吃食,自己一个人总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等待锅开的空隙,凌晚习惯性地发呆,脑子里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清醒之后只觉得尴尬。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哭,那一瞬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不被重视,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吃饭时,又收到凌安庆的消息:[今天下午我回家。]
只有一句话,多余的的问候都没有。
凌晚放下手机,但又觉得这很正常。
-
下午六点,房子突然响起开门声,“咯吱”一声划破寂静,房子隔音效果差。
在卧室学习的凌晚适应了安静,被这毫无预兆地一声响吓得手一抖,笔在书上划出长长的一条线。
随后反应过来,是凌安庆回来了。
果然,下一秒,房门被推开,凌安庆走了进来。
四十多岁的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和衬衫下挡不住的啤酒肚。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眼角褶子都深了几分,尤其是在看到凌晚认真学习时,嘴角笑意更甚。
“晚晚,学习呢?”
“嗯。”
凌安庆:“那行,我给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凌晚莫名心跳加速,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凌安庆:“我们要搬家了。”
对上女儿疑惑的眼神,他说:“你陆阿姨有个儿子,我们四个人得要三间卧室,所以我和你陆阿姨合计了一下,就把她的房子卖了,我的房子也卖了,兑钱买了一个二手房。”
几句话说下来,凌晚的关注点只在“把这个房子卖了”。
她觉得不可置信,她在凌安庆眼中到底算什么,结婚是先斩后奏,卖房子也是先斩后奏,这是她的家,她连事先知道的权利都没有吗。
当初父母离婚,她选择跟着凌安庆是想逃离母亲的谩骂和贬低,觉得凌安庆对她不管不顾或许可以轻松一点,却从没想过他的不管不顾是这样。
她不禁苦笑一声,原来失望是没有尽头的。
“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一声?”她握紧手中的笔,红润的指腹用力到发白。
“和你商量有什么用,”凌安庆丝毫不认为这个行为不对,“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都16了,是一个能独立思考的高中生了。”
凌安庆还是那副说辞:“和你说有什么用,又改变不了事实,房子该买还得卖。”
“行了。”他有些不耐烦,站起身,“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得尽快搬走。”
而后,径直离开房间,没有关门。
房门敞着,凌晚又起身把门重新关上。
重新回到书桌前,看着书上的习题,明明不难,每个字她也能看懂,却怎么都没有头绪。
她重重摔下笔,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浑身无力地趴在书上。
片刻,一滴滴泪珠砸在书上,听不到哭泣声,一如既往只有肩膀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