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不入爱河
那日从宫宴回来,音音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和我说话,我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
当然我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但这事肯定是不能轻易揭过的,免得下次又出现这种情况。
音音小心喊了声姑娘。
我不理她。
她拉了拉我的衣袖,双眼含泪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姑娘,音音知道错了,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姑娘,你打我吧,骂我也行,就是不要不理我啊!"
她抽抽搭搭抹起了眼泪。
算了,还是揭过吧。
我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袋。
"还敢说下次。"
回到院里,音音替我梳洗了一番。我拿了本话本子趴床上打发时间,音音也挤上来,拂开我的手翻到夹了片叶子的那一页。
"上次我看到这里了。"
我:"……"
她眼巴巴看着我,仿佛我翻页就是对不起她的负心汉。
"得得得,音音姑娘你看吧。"我缴械投降。
她美滋滋把话本子扒拉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夜里春雨仍旧绵绵密密,声势小了不少,但窗外杏花早就被一场雨打的七零八落,湿漉漉挂在枝头,好不凄凉。
我兀地想起宋辙来,他带我梳洗干净后向我抱怨,说是陈侍郎家嫡出二小姐喝多了,跑去男席便殿与相府三公子纠缠。那三公子已有妻室,其妻子当时就大闹起来,闹了好一场笑话。
又说宋祁被人下药,晚宴还没结束人就跑了。还说当晚林阁老的孙女林漾不见了,发动宫人去找,没成想居然在一处冷宫找到了。据说是林漾喝醉了,去如厕回来时找错了路,随便找个宫殿便合衣睡下了。
我边拧头发边听他絮叨,他抱怨个不停,说谁谁谁城府深,说这宫里多么多么龌龊。
我还未绞干头发,他忽然沉默下来。
整个便殿只能听到我绞头发和灯火摇曳的声音。
我问:"怎么不说了?"
"你又没在听我说,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意思。"
头发不滴水了,我边拿簪子挽头发边道:"我在听,你继续。"
他沉默了会,眼里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许久,他才道:"方才,是宋祁说你躲在假山后面的。"
我手顿了顿,看他:"三殿下不是不会说话吗?"
宋辙别过脸:"好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示意假山后面有人我是懂的。"
我点头,心里忽然有些愧疚起一脚把他踹进荷花池的事来。
宋辙闷闷不乐,好一会儿又说:"总之那个陈晨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老实的,遭了这事也是活该。"
我别簪花的手一顿,迟疑道:"陈晨?"
宋辙摸了摸鼻尖思考:"嗯对,怎么了?"
我沉默下来,原来那个陈侍郎家嫡出的二姑娘是陈晨啊,我恍惚了一会问宋辙:"殿下觉得陈晨活该吗?"他不假思索道:"当然活该,若不是她鬼迷心窍,怎会如此容易便被人当做了饵。"
我又沉默下来,细想陈晨的模样,那姑娘虽势力,却也是真的温柔得体,我总觉得她不该是这般下场。
宋辙说她活该,我心下有些茫然,怎么会有人觉得别人想要过得更好而尽力争取,但最终结果不尽人意是自作自受呢?更何况陈晨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我心里一阵恶寒。
宋辙见我脸色不好,难得温声安慰:"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人各有命。"
我沉默不语,在他看来,这是命,可在我看来,分明是人心的龌龊。
宋辙送我回去,一路上他心情看上去还不错,边走边问我:"江惜年,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转着伞柄看着旋转飞出去的雨水,随口回答说没有。
他惊奇道:"真的没有吗?比如你看到本殿下,就没有一丝丝的心怀不轨吗?"
我:"……没有。"
他哈哈一笑说:"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想。"
"什么?想知道?那本宫就勉为其难告诉你吧,本宫的梦想是骑马仗剑走天涯!做一个人人景仰的大侠!"
我毫不留情打破他的大侠梦:"你是太子。"
宋辙兴致不减:"当大侠得有侠侣,才能成就一段传奇佳话,江惜年,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我再次毫不留情:"你是太子。"
宋辙不死心:"我会武功的,到时候去了江湖一定能保护你的!"
我:"你是太子。"
宋辙气得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弯腰倾伞看着我一脸狰狞:"我说你个江惜年,说句好听的话会死吗?"
他的伞触到我的伞面,伞的接合处形成雨线,雨线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夜雨朝寒,春深杏花乱。
我低头,微微后退一步行礼:"惜年失礼了。"
他一愣,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中显得仿佛有些呆滞。
我没让他送我回家,独自找到了音音,等宫宴完全落幕,才跟着长公主和江尽歌回了将军府。
从头到尾,我与宋祁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也就是我被他搂了一下,而他被我踹了一脚。
所以自我嫁给他之后,对于他对我多加照拂的原因我不得而知,总不可能真如絮凝等人所说一般,他心悦我。
宋祁这人虽是哑巴,但心眼比谁都多,心思也比谁都重。如果他对一个人喜欢的太过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他就是喜欢这个人,那他很可能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而是把这个人当成了棋子,而这颗棋子背后才是他真正想保护的人。
如今我算是心知肚明了,他想保护的人原来是江尽歌。
这件事并不是我死后才知道的,而是我嫁给宋祁一年后。
那日江尽歌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哭的双目通红抱住了宋祁。
而此时我和熙月等人正在离他们不远处喝茶吃糕,当然,喝茶吃糕的是她们,而我正被枕眠逼着练字,练了一副又一副,写的全是宋祁的名字。
枕眠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对其他几人道:"怎样培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要让两人时时有牵绊,这样一来二去,牵来拌去,何愁没有培养出感情的契机?"
其他几人纷纷露出受教的表情。
我一边咬牙切齿一边问:"那这跟你让我写名字有什么关系?"
枕眠得意洋洋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娘告诉我,她当年思慕我爹时总会一遍一遍写我爹的名字,然后越写就越发觉得思念深入骨髓。我让你专心致志重复写王爷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你看着王爷的名字而不自觉去想他的脸,想着想着这不就有感觉了嘛。"
我扔了笔去扯她的脸,崩溃道:"感觉?什么感觉?我现在连宋祁这俩字都快认不出来了!"
因为练字的缘故,当时看到江尽歌抱住宋祁时我第一次由衷赞叹她是个多么美丽可爱的人,再看一眼手足无措的宋祁,我只想用砚台里的松墨糊他一脸。
看到这一幕时熙月只摸了摸下巴,而其他三人则如五雷轰顶,仿佛天塌了一般。
她们齐齐抱住我,一边安慰我一边骂宋祁和江尽歌臭不要脸。
不过当时在江尽歌缠上宋祁后,宋祁其实百般拒绝过,他拒绝的方式之一是加倍对我好。
好到什么程度?大概是差点让我自己都误以为我也喜欢他了的那种程度。
他从我身边的絮凝处打听到我喜欢流云楼的云片酥,于是大清早就起来去排队买;又不知从哪打听到我最喜欢玩秋千,于是连夜在我院子里造了一座;后来又从赵襄那里打听到说我最喜欢瑞凝班唱的戏,于是又将这个戏班请来唱了好几天的戏。那几天王府中热闹非凡,赵襄笑的合不拢嘴,时不时哼几句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后来又有一日,他画了一幅画给我,画中我侧身站在青砖红瓦的房檐下,仿佛透过雨帘在看什么。
十分写意的画,能看出执笔之人的认真专注,我忍不住发愣,除了熙月等人,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即使宋祁他可能不是真的想对我好,但虚情假意又怎么样呢?至少他做了。
我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来回轻荡,满脑子都在想我是不是偷了江尽歌的东西了。
好在这偷来的好最终还了回去。
我拿着宋祁做的风筝,在园中等到了江尽歌悲悲切切的哭声,等到了宋祁对她的的又一次手足无措。
我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差点就真喜欢他去了。
自那之后,我又明白了个人生哲理:当一个人突然努力对你好时,你先不要去喜欢他,要先想想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当然,这条人生哲理也许会为许多痴男怨女相爱的路上造成许多误会,因此不要随便挪用,毕竟感情是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