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沼泽二
怪不得……
那夜瑶光于我居高临下的冷笑,我不觉得不适,可这次她一直笑,笑得我头皮发麻,只能甩开她大步往前走。
瑶光一路缠我,直到一极其奢华的厚重殿门。
我啧啧啧感叹三声,俯身打量纯金镶玉的门槛,这萎靡作风于庆姜逊色不了几分。
左看右看这大殿,又果真是庆姜的魔宫。
殿堂正中央那金玉繁复的卧椅上,半脸胡渣的庆姜如往常一样,拥莺笑美女在怀,不羁得令我有些想念。但他似乎不愿理我,只顾和美人们依旧放纵调情。
我只能扭头,欲和瑶光聊上两句以缓尴尬,比如看看我们魔族自然的洒脱作风,就是不畏他人眼光的豪迈。
瑶光不见了踪影。
我再回头,高高卧椅上哪是什么五大三粗的魔君,只有一少女披开的血色纱裙盖住半个椅座,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卧入她怀中,一缕如墨长发垂到脚垂。
好不风骚。
高高殿堂上的红衣少女,明媚满面嫣然一笑,纤手勾过男子脸蛋。
等等,那那那…分明是我的形容。
待那男子脸蛋被勾起亦含情脉脉看过来。
我已然发觉自己躺了在那高椅之上,一只手还抵着男子的下巴。这脸蛋不是哈巴狗似的娘炮嘴脸,而是一幅硬冰冰的娘炮嘴脸。
这人好生眼熟。
堂下的瑶光不知何时出现,只听她幽幽开口:
“魔族少主已欢娱多日,在下前来接墨渊回去复命。”
我一身冷汗惊起,蹿开身上锦被,一巴掌挥在要给我盖被子的奉行脸上。
已是卯时,鸟语叽喳,那有什么庆姜的升云殿和卧师椅。
奉行右半边腮帮子肿得老高,他眼里噙了泪,化诀将盛水的皮囊冻成冰皮袋子敷了上去。
我扶额,烫热,看奉行模样委屈,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道:“说到底都怪那雪燕精,不是她我也不会天天梦见瑶光和墨渊,你也不会挨这结实的一巴掌。”
掐断雪燕精那朵桃花没几日,奉行更成了水沼泽的名人。
魔族女人的神秘男宠,一个甘愿守候背后默默付出的雄性,白日里讲学堂外默默守候,深夜露重月下依偎缠绵。
名气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尤其对于各族妙龄少女以及折颜这种人而言。
只不过前者对奉行所闻名之事由感而伤,远远观望其一片衣角、一缕儿毛发,再联想受到的所作所为提前激发起她们磅礴的母性,故奉行八九分娘炮的形容在少女眼中伟岸英俊飚到了满满分。
后者,就是折颜这种吃瓜还热爱自产自销的,将奉行越传越离谱的传闻整理码清,连同自己猥琐的添油加醋一起撰成了几旮戏本子。
“真不要脸啊你。”我啃下一口桃子,翻阅着最新的戏本子,给折颜留下蛮中肯的评价。折颜冲我摇了摇头,又阖目摇了摇扇子。
我有些不快,奉行变得大红大紫,以至于水沼泽上下,提及或路过泗水苑,他们联想得到以色相保命、温和俊雅、现状凄惨的魔族少年奉行,哪还有魔族那个威武到可以做祖宗的精神图腾少绾。
甚至在折颜的本子里,我也只是一个占有欲、控制欲极强,审美也不怎么样的高龄婆婆,提及我的,寥寥十余页。
只怕再传下去,庆姜那边又要有什么动静了。
这日难得,夫子早早散了学,我定睛一看,他怀里揣得那本书可不就是最新一本的《魔少悲语录》。
我内心有些愤愤,却听见睡意朦胧的东华止住步子,窝我衣角突然来了一句:“啧。”
本领超然东华君,每个语气词的背后,都有其特殊意味。
“少绾女君,”墨渊依旧好脾气,杵在学堂正门外:“请随我来,去见父神。”
我只觉天灵盖梆梆响,扭头咬牙:“你怎么不早说。”
东华君抬手掏耳朵:“你躲得过他吗?”
父神坐姿大气、模样慈爱,正儿八经的赤黑檀木案上,齐齐整整摆着暗纹粉帛做封的《魔少悲语录》,统共六部,正好六本。
待看清何物,我不由挠挠头,问:“父神您也晓得奉行了?”
“原来是叫奉行,折颜在本子里给他取得是苏枫清,两个名字都挺清爽的。”父神拿起一本《魔少悲语录》,回答道。
“本子里,少绾这个名字倒没几分变化。”墨渊一旁不痛不痒的附和。
最新一本《魔少悲语录》乃是介绍了主角的来历。
苏枫清,这里和蔼亲切些,我们称他枫清。
天地初开,混沌已现之时,西王母闲来无事,闲得游历西荒上下,竟捡来一没爹没娘的鸟蛋,西王母心存怜悯,便将其收下养育,哪曾想鸟蛋自身灵气充盈,没几年便破壳化出人形,几千年修成白白嫩嫩的少年郎。
西王母在父神问鼎栾风山后,自觉使命圆满,悄然隐居前将三青鸟放归西荒。
三青鸟少年郎苏枫清四处漂泊,可惜命不太好,路遇一四处征战的女将领,将他绑成麻花掳了回去。
可惜命仍不太好,又被魔族少绾看中,被奸计骗入锦罗绣床,威逼利诱下从了女魔头。
苦于女魔头的威严压制,枫清提出女魔头入学水沼泽的建议,一来女魔头可以摆脱庆姜的管制,二来他也可以稍稍摆脱女魔头的管制。
折颜真敢乱写啊,我内心叹了一口气,但考察的还是有几分正确的。
“少绾,南荒传来了个消息。”
我心一紧,父神还是偏心神族礼法的,如果主仆之间牵扯□□,于神族所谓的阶级面前,是很荒谬的一件事。
父神幽幽开口:“魔族那边儿传了消息,你的养父要接奉行回南荒修习礼仪,你留在这专心修学。”
善解人意的老头儿不忘宽慰我:“你不要伤心,寿命绵长,几万年的分离不算什么的。”
我以前一直同庆姜讲,奉行其实是个脑子不好而且不会打架的废物,庆姜被我的唠唠叨叨整得有些逆反,他愣是在东海巡游时硬生生摆了一桌大宴,席上他吨吨饮酒,奉行和我捧着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少绾!你还年少,酒杯你先放下,这么多年奉行照顾你不易,反而比我更像你的父亲。来!奉行!庆姜敬你一杯!”
当时魔族的名声在四海之内还不怎么响亮,但是那会庆姜已经是魔族名副其实的首领了,并且数万年间未曾有任何败绩,他这一喝,让我和奉行都哆嗦了一下。
奉行还是紧张了些,竟和我一起把酒杯放下了,恰好给庆姜钻了空子,他醉醺醺行过来时,也佯装误端了一杯更烈的酒糟给他。
我也紧张了些,一开始发现那杯里东西不对,结果被庆姜瞪了一眼,嗓子眼里也蹦不出字了。
奉行也学庆姜吨吨豪饮一杯酒糟下去,结果被浓郁的酒气冲上头脑,还没坐回位置便化成元身并振奋激昂的飞越了整个东海。
奉行没有辜负我,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确实像个没脑子的废物,于是庆姜没再动过把他从我身边抽走的心思。
折颜不知从哪打听的奉行曾跟随西王母一事,又将其写进了本子里,又传到了庆姜那边,庆姜见奉行可能和我不清不楚,又有这样的来路,不动歪脑筋才怪。
奉行不能被带回南荒,少绾一路成长,可不是靠拳头过来的,靠的可是一个聪明的脑袋瓜。
我正色问父神:“父神可知,我同我家仆从这传闻从何而来?”
老头儿看向墨渊:“渊儿跟我说过。”
墨渊不是折颜那种喜添油加醋的流氓,更非东华三个屁踹不出一个字的冰块儿,作为我对神族刻板印象中的代表人物,墨渊绝对会一五一十,力求还原真实场景的描述真相。
省事省事,这里省了许多事。
“我少绾,之所以能作为魔族精神图腾生于天地,全倚仗章伟山周身气息鼎盛。但这么多年,我本身灵体仍然亏虚,每夜都少不得奉行度灵息给我。”
老头儿知晓我的难处,所以我这两句谎话也让他点了点头。
“折颜那书七八分是道听途说,剩下两三分考查正确的便是奉行来历,他在西王母娘娘膝下做了数万年听学童子,熟谙其教诲。西王母娘娘独身隐居后,被点化的奉行自发归我魔族朝圣。可惜几任魔君下来没有一双发现人才的慧眼,我便将他收入囊下。奉行于我,是知心的好友、仁忠的心腹。”
几句看似实打实的真心话下来,老头儿点点头。
墨渊没言语。
我压低声调,又偷偷加了几句:“您晓得的,庆姜一直看我不惯,倘若他真将奉行抢去,我丢了心腹,族群之中难与他抗衡,武力上他有了一个能打的三青鸟,阵法上多了昔日西王母的衣钵,日后……”
老头儿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墨渊,送少绾回去,为父替少绾回了他们。”
父神身为这天地的头头,最中意的一门学问就是族群间的制衡。我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在夫子那里更是每日精进,一张巧嘴制住这天地的头头,我由衷的佩服我自己。
回去路上,真是愉悦又舒畅。
行至泗水苑前头的墨渊突然一停,只顾着愉悦舒畅的我,一不留神撞上他的肩胛骨。
不愧是父神亲儿子,骨头跟玄铁似的。就在思索玄铁有多硬的空当,墨渊突然抓住我右手,放脸前细细研究。
细心如墨渊,从我衣袖下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
幽紫潋滟的琉璃珠,里面似是光华涌动。
待我风一样闯入自家庭院,远远瞧见东华折颜奉行围坐一处,三人中间的圆石桌化起一水盅,上面喷泉拱着一颗同样幽紫潋滟的琉璃珠。
东华看我大步迈过来,面上一副露出虎牙的微笑,捏了个诀。
水盅上喷泉涌动的厉害,我的声音从水里咕噜咕噜冒出来:“奉行于我,是知心的好友,仁忠的心腹。”
瞥眼奉行,眼圈鼻头都红红的,怕是已哭过几次,听到那句又不停的擦鼻涕抹眼泪。
东华可能觉得情感氛围不够浓厚,又将诀收了些,水里又咕噜咕噜,这次开始不停重复:
“知心的好友、仁忠的心腹。知心的好友、仁忠的心腹……”
折颜扇子打手心的感慨:“这才是主仆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