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1
凌华池边,晚松影下,一道仙家洞府之门随着一声清脆的机关而缓缓打开,一位身穿白衣、面容清秀俏丽的少女低头迈了进去,身姿轻盈洒脱像迎风飘舞的纯白栀子花,随着那少女的深入石门再次关闭。
这是洛滢来到镜缘宗的第六年,也是在这藏书阁抄书的第六年,上山修炼时光不短,然而修为却……
想到这里,洛滢只能轻叹一声,继续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灯盏往藏书阁深处走。
回音水廊是一处天然的隧道,两侧光溜溜的石壁上竟也是自然而成的瀑布,灵力充沛的泉水沿着石壁缓缓流淌,在从脚下的圆石墩子下流到洞外汇成凌华池,洛滢刚刚上山之时没少在这湿滑的墩子上栽跟头,弄得全身湿透引得其他同门哈哈大笑。
镜缘宗宗主香附子——也就是洛滢的师父,是个飘渺性懒散之人,更是笃信有苗自然成,新入门的弟子全部都去藏书阁抄书,主打的就是一个自主学习,藏书阁中全部经法按照个人喜好所长自由选择,至隐元境便可离开。
倒不是洛滢真就差到门径都窥不到,只是打心眼里觉得藏书阁是个好地方,便总是借故推脱,师父香附子也乐得随她。镜缘宗一向门规森严,唯独洛滢是个例外,香附子是真的不管她,非但如此还有些礼敬上宾的味道,让一众同门腹诽不已。
香附子那种等弟子自动上门的态度导致两年了还没有新弟子上山,偌大的藏书阁只有洛滢一个人,轻轻的咳一声空荡荡的回音悠然散开,寒气和灰尘才随着这一点声响慢悠悠地扑通了一下,若不是心静之人怕是一天都呆不下去。
“元道者,老君元上之道也。元上者,为穷高不测,为最上之宗,故曰元上。老君曰:其道有三,上中下也。此分三丹田,上中下也。故上有泥丸,中有赤城,下有熙海,故日三也。黄庭道有上中下也。仙经曰:一偶一奇之为乎,味不再尝,偶不再举。诸道各有三,皆其次也。”
依照书中所言,洛滢凝神聚炁,缓缓调动熙海之间的元炁,自下而上缓缓运起,至赤城再着心火之力,出六妄以清寂,元炁若能上达泥丸再经修炼就能开出灵神之花,三花聚顶便可身登神域,可每每到关键时刻,却总是下方气海松动无法达顶,洛滢睁开眼回过神,偏着头扁扁嘴自嘲地笑了笑。
“唉,第三千六百吧啦吧啦吧记不清次。”
洛滢刚刚抄写的是本门至高心法祖元真经,这是一部活在其他弟子艳羡眼神中的经书,洛滢却经常拿来当枕头垫着睡觉。
“都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我抄了你有一千遍了吧,你到底啥意思呢?”
想到这里洛滢兀自翻了翻白眼,把这本被她卷得有些皱巴的祖元真经继续垫在脑袋底下,掏出一本妖物志津津有味起来。
凡人修真,有隐元、洞明、瑶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九境,天枢境修到巅峰若有缘法便可飞升神域,洛滢上山六年如今修到初窥开阳,按照普罗大众的天赋也算不错,但洛滢可是实实在在修的是至高心法,六年不搞出个惊艳绝才实在是对不起镜缘宗的金字招牌。
“看来真是我体内的妖力与这祖元真经冲突,以至于我怎么都练不上去。”
这是洛滢的秘密,也是她不愿出藏书阁与同门之人一处修炼的原因。
身上这与生俱来的妖力让洛滢又爱又恨,虽然天赋异禀与众不同,可这份力量却给她带来过毕生难忘的痛苦折磨,曾经的那段颠沛流离与今日的静好岁月相比,如烟波大梦一场。
那年烟雨霏霏,群山密林含烟叠翠犹如墨染,游山玩水赏雨喝茶无一不是雅事,而对于洛滢来说,却是黏腻湿滑极为难熬。
谁能想到,洛滢曾经是个公主,明历帝幺女,住在皇都丰镐城西侧无极宫中的毓庆殿,可这美轮美奂的宫宇之内却是空空荡荡的寒酸。
“公主,这些粗活奴婢干就行了,您赶快去床上歇着。”说话的是洛滢的奶娘蓝辛,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是两鬓华发早生,一双手因为常年的劳作得有些肿胀,关节处是很明显的风湿红。洛滢是她进宫后奶大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
毓庆殿没有任何服侍之人,只有洛滢和蓝辛相依为命,因为月例银子经常被苛扣挪用,两个人还要做些针线才能维持过活。
“蓝辛你看,我绣这个燕子羽毛是不是进益了许多?”
蓝辛看着洛滢清澈潋滟的眸子不禁一阵心酸,久在苦水里泡着的人,即便是多卖几条手帕这种小事也会觉得甜,可当再看到洛滢拿针的手上红斑似乎比昨日要重了一些,蓝辛还是没能忍住心底的涨潮,只能假装眼里进了皂角水继续埋头浆洗大盆里的衣物。
洛滢没见过生母,听宫里的人说那是个极美艳的江湖女子,皇帝相貌平平,洛滢这灵动秀美的脸庞应该是继承了母亲,只可惜这江湖女子因身犯重罪被皇上驱逐出宫,洛滢出生后就交给蓝辛抚养。
在拜高踩低的宫中没娘的孩子已经够难,更何况洛滢还是罪妃之女,这连夜雨必然要落在破屋顶上,洛滢也果不其然地从娘胎里带出了一身怪病,全身湿毒红斑,像园子里养的梅花鹿,只能说天可怜见脸蛋是干净的,只是这姣好清丽的面容更是平添了几分可惜。
这红斑癣症如附骨之蛆甚是黏人,干燥季节只要不抓就不会不痒倒算好过,就怕碰到阴雨连绵,那些红斑就会像厚厚的老茧一般凸出来,深红发热、又痒又疼,熬得人吃不下睡不稳。宫中太医皆是糊弄差事,更何况洛滢也没钱吃什么好药,就这么一年年的拖着。
非但如是,这个身有顽疾的公主举止也一样妖异,天天对着一堆冷血的四脚爬虫自言自语,蜥蜴、守宫、乌龟、变色龙无一不是她的玩伴,说得高兴了手舞足蹈,说到难过之处直接哭得梨花带雨,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怪物这个词,像囚犯的黥字,深深地刺在了洛滢的脸上,以至于跟她年纪相仿的嫡出三哥动不动就对他丢石子。再加上皇后的默许,王公贵族的子弟贵女就有样学样紧紧跟风。
十六岁那年一场意外的赐婚让洛滢觉得人生似乎有了光亮,郎君她倒也认识,是一个边陲附属小国的质子叫罗伊维克的,文治武功都很平平,再加上不通中原礼仪见识又浅,经常闹出一些笑话,经常在宴席上充当篾片相公供人戏耍取乐。
真是不知道哪个杀才想出的这个主意,将洛滢和这个维克质子凑成了一对,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帮纨绔子弟的笑话。
“天造地设、积德行善啊哈哈哈哈哈!”
这些嘲讽之词洛滢全然不理会,她甚至也不计较未来这位夫君的门第身份,也不在乎他是否品貌出众,其实只要能嫁出宫去,即便是个平民那又如何?能跟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偏安一隅,踏踏实实过日子洛滢便心满意足,即便在后来的日子里维克对洛滢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都没有让洛滢生出一丝戒心。
“蓝辛你看,维克穿这个颜色好不好?”洛滢的眼睛里都是静好的笑意,她把这几年积攒的银子都拿了出来,悉心给维克置办各种华贵服饰,而她自己穿的还是几年前的那身襦裙。
而蓝辛除了默默流泪,别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出嫁的前一夜宫中毓庆殿熊熊烈火,烧死了蓝辛,烧伤了洛滢的脸,烧毁了一切希望。
没有大婚之礼,没有亲友祝福,冷清的公主府中住着两个各自沉沦的人。
由于皇帝的暴毙,皇子们割据藩镇刀兵四起,蝇营狗苟的维克跟在新帝身边继续做他的篾片相公,这时洛滢才看明白她的夫君,不图富贵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争名逐利才是维克的本色。非但如此维克因洛滢的湿毒癣疾为由,自成婚起就从未同过房,直到她亲眼见到维克哈巴狗一样围在别的女子身边,洛滢才如梦方醒。
那是手握兵权的国公爷之妹,青春貌美家世显赫,岂是自己这个身患顽疾、脸有烧伤的落魄公主能比?
无人做主无处申冤,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正是小时候对她扔石子的三哥,眼下四方诸侯都在造反根本没空理她的死活,洛滢只能在维克无休无止的刁难和侮辱中默默挨着,只求苟活一条性命。
依旧是个烟雨霏霏的日子,一切都戛然而止。
“就这样死了你可认命?”朦胧间一个声音响起。
“我也不想死,可我有什么办法。”人若是心死,连说话都是毫无情绪。
“这一世你可有悟出什么道理?”
“道理……”洛滢惨白一笑,心中的不甘如被大雨浇灭的火苗,苟延残喘地闪烁几下就化成死灰飘散飘摇四散,“这世上那有什么道理可言?我真心真意待人,人却弃我为敝履;我一辈子受尽欺辱却从未起过一丝害人的歹念,却要被下毒害死,好人没好报,这就是我悟出的道理。”
洛滢的眼干涸得像口亿万年的枯井,人总是要至死才能明白一些道理,以生命为代价。
穿过一阵黑暗的窒息和刺骨的冰冷,洛滢到了一个宇宙般深邃奇幻的空间,悬浮在幽暗中身体轻飘飘的自由停摆,两侧透明的墙壁中走马灯一样放映着她的一生,洛滢好奇地凑了过去,不住眼地盯着每一个画面。
“哎!你打他啊!你还手啊!”
每到一个关键的选择她都忍不住向当时的自己高呼不要,她更想替当时的自己拿起石头反击回去、向那些侮辱自己的人挥出拳脚,为什么当时的自己那么懦弱!
洛滢疯狂地捶打着墙壁,可这时间的壁垒如此冰冷、坚不可摧。
痛彻心扉的洛滢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心口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浓烈的恶心感冲击着喉咙,天地倒转一切都失去色彩。
“这滋味,就是死吗……好难受……”
洛滢的鼻腔和嗓子刀割一般的疼,拼尽力量睁开眼竟然是满眼的赤焰,熊熊火舌卷带着黑烟肆意叫嚣,摸了一把剧痛的后脑竟然是满手的血红。
洛滢只觉得如梦一般,这里分明就是毓庆殿,难道这是回到了失火的那日?
“公主?”蓝辛举着火把,惊魂未定地看着洛滢,另外一只手上的锤子还沾着血。
“是你……?”一颗珍珠泪从洛滢的眼中滑落,砸在地上的时候洛滢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碎成齑粉,她瞬间明白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纵然她万般不愿承认。
“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不杀了您我在宫外的孩子就没命了,我进宫十多年了我也想回家,我只能对不起您了公主!”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洛滢的声音是出奇的冷静,冷静到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是……”温柔慈爱的蓝辛早已经变得犹如地狱里的恶鬼,刚刚还有些回避的眼神也终于狠戾起来,再次举起锤子发疯般地叫喊,“你要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去找驸马索命,可别来找我!”
原来婚前的那场火本来就是维克的手笔,无法拒婚就只能杀人害命,只可惜还是阴差阳错地娶了洛滢这个本该死掉的人;也正是因为没烧死洛滢,才有了后面那一碗苦心经营的鹤顶红。
卑微求全换不来尊重和爱护,只能让自己更廉价;害人之人不会因为一次未成而扪心悔悟,只会继续举起屠刀。
洛滢积攒了一辈子的怨念和力气全都发泄在了那把锤子之上,她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凌厉狠辣,杀人的时候也一样可以毫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