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宫人弯腰低头,目不斜视地伸手打起门帘,国师徊仙徐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月德也微微移开了眼神,没有与徊仙正面相视。
他冲徊仙颔首,算作致礼,“还请,请国师,去,去看看……陛下。”
“好。”徊仙回应。
他的声音飘渺空灵,好似天上神仙降了凡尘,不染丁点晦暗。
一身素白袍服的徊仙缓缓行至床榻边,缀在背后的背云与布料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悉窣声,满头乌黑如墨的发都被盘了起来,尽数拢在一个玉冠中。
他微微躬身,一手按在胸口前挡住背云相接的环珠下落的趋势,一手去探了探赵烛衾的心脏处。
目光偏移,他看见了那蜷在赵烛衾怀中的女子。
她应是淋了雪,浓密乌发上挂着些晶莹剔透的雪沫子和水珠,半张侧脸都被赵烛衾的大氅给掩盖了,但还是能瞧见那高挺鼻梁和嫣红的唇角。
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却无法让徊仙眼底的目光泛起丝毫波澜。
他打量着她,便像在观摩一件物品。
在徊仙的心中,世间万物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乏味可陈。
他收回手,又站直了身体,“陛下上个月没有喝药吗?”
月德听见问话,忙道:“喝,喝了。”
“那为何陛下的心境起伏会这么厉害?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月德有点懵,但还是如实相告:“或许,或许是,刚才,刚才陛下……陛下亲自,动,动手的原因。”
“陛下又造杀戮了?”徊仙语调平平地问道。
“嗯,是…是他们,活,活该。”月德替赵烛衾辩解着,“他们……他们刺杀,陛下!”
徊仙没有说话,只迈步去到了一侧的桌子旁。
他熟练地从袖口里面拿出匕首,再把袖子稍微往上撩起后,眼睛都不眨地用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腕上的皮肤。
殷红的血顺着淡青色的血管往下流,连续地汇成了一道水痕落进桌案上的白瓷碗里。
徊仙表情淡然,好像被割破的并不是自己的手腕。
待鲜血快漫涌至碗沿后,他才抬着手臂远离了白瓷碗,鲜艳的伤没有任何处理,就那样被袖子盖住,没一会儿就渐渐洇出了一大团红色印记。
“给陛下喝了。”徊仙指了指那碗血。
月德略显迟疑,“可,还,还未到……该喝的,时候。”
“我知晓,但如果不喝,陛下会越来越不受控制,杀人的欲望高涨,到时候宫内会死很多人,一如当年。”
徊仙一脸平和地诉说出这样如此残酷又真实的话语。
月德垂下脑袋,踟蹰片刻,也只能端着那碗鲜血来到了床榻边。
将鲜血喂下后,他问徊仙:“陛下,近来晚上,都…都被,被另一个,性子占据……没,没影响吗?”
“你是说他现在每晚都要转换?”徊仙的神情终于有了点波动。
月德颔首,“对。”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被压抑的东西已经快要失控了吧。”
“什,什么?这么,这么快!”月德脸色微变,语气略显急促。
徊仙仍一脸平和,“赵家人的命数罢了。”
“要么枯木逢春,要么重蹈覆辙。”
他们赵家,做了错事,就是要拿子孙后代来偿的。
造多少孽,便会结多少果。
因果报应,循环往复。
这是徊仙的母亲对他说过无数遍的话。
他最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赵烛衾,还有那与他相拥的女子,随而就迈步往外走了。
风雪依旧,徊仙行进在宫道上,身后的仆童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们皆俯首低眉,不敢直视前方那道身影。
“时间可真快啊,没想到赵烛衾也快死了。”
徊仙平摊着手,任由白雪落在掌心中,修长的手指弯曲着把那些雪都紧紧捏住。
丝丝凉意从掌心中蔓延而出,徊仙不觉得冷,倒是很珍惜这种偶尔能感知到的不一样的温度。
宸华苑。
元窈早上把太医请回来后,就听到宫人说乐正黎又被陈公公带走了,她唉声叹气地靠在殿外,心知自家殿下又是去受苦的。
原以为一上午就能回来,可没想到她一直等到了傍晚,乐正黎都还未归。
即便心底急得要死,元窈也分毫办法都没有。
她愁容满面地去用了晚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内殿的那个兽族,是不是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想起来又如何,她根本不敢进去送饭。
但自家殿下又存着救它的心思,若被饿出来个好歹的话,殿下这两天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元窈一脸苦涩,纠结地想着。
几番犹豫后,她还是端了些宫人的饭食进了寝宫,她不敢入内殿,只把托盘丢在了隔断的屏风后,“喂,这是你的晚饭……”
话音尚存,元窈就像兔子一样飞速跑了出去。
殿门被关闭的声音很响,乌九朝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又试着动了动手臂,已经可以轻松地举起来,但他的胸口还是很疼。
伤处的大洞没有长好,刚抬起手臂,就牵扯着肌肉泛出极为尖锐的痛意。
乌九朝轻嘶一声,他知道那条黑蟒是奔着杀死他的狠劲来的,所以伤口深得几乎贯穿了半具身躯。
即便兽族的自愈力很强悍,但这种彻骨伤还是无比致命,若没有那个人族女子救他,他根本撑不下来。
思及此,乌九朝反应过来,自己今日一整天就没有看见她。
她没有来给他送饭,也没有噙着温柔的声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是忘记了吗?
乌九朝的金色眸子暗了暗,眼底浮动着一些讥讽,果然是别有用心的人族。
他就知道,人族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救他,肯定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亦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乌九朝气恼地嗤笑出声,又闭上眼睛养神疗伤。
下着雪的夜晚总是格外安静,若院子中种了树木或芭蕉,大雪盖被就会压得那些枝桠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偶尔有夜鸟越过,也会饶有兴致地啼鸣一声,撕破黑夜的寂寥。
赵烛衾清醒时,已近卯时。
冬日的天光来的很晚,搁在夏季,这时候窗外就会隐隐冒出些亮白的熹微,但现在除了殿内昏黄的烛火,没有丝毫其他光明。
他的口腔中还残遗了一些血腥味,是很熟悉的味道,也是他最厌恶的味道。
缓了好一会,赵烛衾才调整好心绪,他抬手想要脱掉身上厚重的大氅……结果就发觉了不对劲。
有一团炙热的仿佛是火炉般的东西依偎于他身侧,这团东西的手臂还死死扣在他的腰间……
赵烛衾皱眉,朝右手边的位置看去。
借着不甚明亮的烛光,他瞧见了那个靠在自己肩头上的女子。
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记得那天在湖底下,她想救他的模样。
他能感知到白天发生了什么,纵使所有的一切都像拢着白雾,但他还是看得清。
伸手去推了推乐正黎,赵烛衾想把她唤醒,却又察觉她的体温好像高的不太正常。
“醒一醒。”他自己都头疼欲裂,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想要把乐正黎弄起来。
推搡几下,她毫无反应。
于是他不得不扬声唤了一声月德。
很快殿门就被推开,月德疾步走进来,“陛,陛下您……您醒了?身体可……可有何,不适?”
赵烛衾摇头,嗓音低哑,“无碍,这女子是怎么回事?”
“她,她不知,不知羞耻……拉着您,不放手!还……还威胁臣,让臣,没,没办法…杀她。”
听着月德颠三倒四告状的话,赵烛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尚不等赵烛衾反应,月德就干净利落地又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满脸煞气道:“陛下,让臣,让臣杀了,杀了她!”
话刚落下,锋利的剑尖便抵在了乐正黎脆弱细白的脖颈上。
现在赵烛衾没有昏迷了,只要陛下避开,我就可以一举毙命,月德这般想着,执剑的手又更近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