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求
翌日,天气舒朗。
晨曦早早就从窗棂外窜了进来,淡淡黄色光晕横斜在殿内,仿佛带着暖人的温度。
乐正黎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自从住进偏殿,她每日要么是被冻醒,要么就是被冷风给吹醒的。
窗缝的伤处越来越狰狞,元窈还拿了棉花去堵,但完全没用,乐正黎觉得可能是因为木头热胀冷缩了。
殿内燃了炭炉,木头便随之扩张,可殿外又冷得很,两相夹击之下,安能保持原样。
乌九朝很早就醒了。
兽族不像人族这么嗜睡,每天能睡两三个时辰都算多的。
但乐正黎竟一觉睡了快五个时辰,这让乌九朝简直感到难以想象。
到底是人族嗜睡,还是她过于能睡?
他醒了后,立马就想走,可这女人下手颇重,双手揪着他的皮毛,但凡一动,就扯得生疼。
再强硬些的话,她甚至整个人都捆住了他,瞧着细胳膊瘦腿儿,怎么力气这般大?
在草原,见到伤病的同类,有时间有善心的会守在一旁保护着,这样就不会有敌兽来趁机捕食了。
但……乐正黎可不是他的同类。
乌九朝恨恨地嗤了一声,狼头压在乐正黎的脑袋上,把她一张脸都闷在了颌骨下。
乐正黎是被憋醒的,气闷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甫一清醒,她就感觉到了乌九朝的存在,随之明白压在自己脸上暖烘烘软绵绵的东西是什么……
她伸手推了推乌九朝,瓮声瓮气道:“快挪开,我要被你闷死了!”
心脏急速跃动着,连喘息都艰难。
狼肚子跟着呼吸而规律性地起伏,他似乎笑了下,很低很轻,让乐正黎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卡住乌九朝的脖子,困难地将自己的脸移了出去,手脚并用,才脱离狼崽子温暖的怀抱。
“早上好啊。”伸手又揉了两把狼耳,她笑吟吟地冲乌九朝打招呼。
乌九朝转动着狼头,并不想应声。
乐正黎也不介意,待到被外头的冷空气裹了满身后,又再次扑进他的怀里,还用脸狠狠蹭了蹭狼肚子。
被搞得炸毛的乌九朝瞬间曲着爪子爬了起来,他上半身昂扬着向外,作势要越过乐正黎的上方跳下床榻。
行动间,又叫她给捏住了命脉。
乐正黎伸出双手,一手一只毛茸茸的狼耳朵,指尖抚过耳根子,顺着往上把耳尖给碾住了。
两根手指合拢,把耳朵夹在指缝中揉搓,手感不要太美妙。
“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别走啊!让我再抱一会儿……你可真暖和。”她笑起来,仰躺在狼身之下,神态自若。
乌九朝低头看去,只见得人族女子的里衣被稍稍扯开,右边锁骨和肩膀暴露在他眼底,莹白的像玉。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前爪一出,便搭在了她的另一侧肩头,“松手!你为什么总要抓我耳朵?”
明明很气恼,语气里也带着点暴怒,但在此时的境地下,这种质问竟有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怨怼。
他自己倒没有发觉,否则脱口的瞬间便要恨不得咬断舌根,先吐出三两血再说话。
乐正黎只是笑,笑而不语,笑的乌九朝头皮发麻。
他用力地抖了抖脑袋,甩不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床下跑。
这般不要命且决绝,全然不怕自己的耳朵被硬生生揪下来,乐正黎立时就松了手,他狠得下心,但她可不能让他受伤。
狼兽四爪着地,踩在地毯上耸动着头颅又左右晃了几个来回,原本是要抻着前爪伸个懒腰拉伸一下的,可碍于乐正黎还在旁边,他忍下来了。
至于为什么要忍,是乌九朝认为不该把放松姿态的一面袒露在这个人族女人眼前!
他可是凶狠狂戾的狼兽,而不是她豢养的狗。
乌九朝偏头,凌厉气势陡然生出,极具侵略性的兽族笼罩着乐正黎,似乎想一报刚才被揉耳朵的仇。
元窈听见里头有动静后,端着热水和汤药就推门进了殿。
“殿下,您今日醒的迟了些,早午膳又要一起……”
小婢子的话戛然而止,她站在门口,眼眶不自觉瞪大了两分,脸色微变,嘴唇都绷紧了,“你,你这只狼兽,要对殿下做什么?”
声音稍显尖锐,其中蕴含浓浓戒备和不善,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盯着站在床边满身戾气的狼。
若是这只狼兽敢真对殿下不利,她拼了这条命都要保护殿下。
乐正黎单手撑着脸颊,侧躺在床上,看着一人一狼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不免笑出声来,“元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会攻击我的。”
元窈闻言,神情没有丝毫松懈,往日那般娇软的小丫头,偶尔却会泄出几分强势模样。
她又瞅了两眼那只狼,见他果然没有攻击倾向,才缓慢地收回了带刺的眼神。
乐正黎起身下床,去洗漱时路过乌九朝又顺手撸了一把狼头。
气得某只狼崽子切齿之音都响亮亮的,他歪着脑袋使劲蹭了蹭身体,眨眼间就变回了人身。
乐正黎再出来时,就见着一袭深青色窄袖劲装的少年人已经坐在了一侧的桌子旁,元窈正将食盒中的菜肴一道道摆出来。
乌九朝支着一条腿抵在身旁的空椅子上,踹着椅子一次又一次的抬高又落下。
元窈似是对他这幅懒散不羁的样子感到厌烦,频频甩去白眼,乌九朝皆视而不见,反而变本加厉,另一条腿也踩在木桌的踏板木上不消停。
元窈重重放下碗筷,剐了一眼乌九朝后,才神色不虞地出了偏殿,为了避他,连自家殿下都没管。
乐正黎自顾自地穿好了衣袍,反正她待会还要出门,等下午再叫元窈来给她重新梳妆穿衣也来得及。
“元窈又惹到你了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一边盛了米饭递给乌九朝,她一边无奈地笑问道。
乌九朝哼了一声,短促又冷冽,“哪里是我惹到她了,是你的人看不惯我!”
他告起状来,浓眉愈发沉压,近乎叠拢在了一处,俊俏至极的少年,即便眉眼锋利,依旧让人找不到一点缺陷。
“她是小姑娘,你自然要让她一些……再说了,你这几身新袍子和靴子,可都是她去尚衣局裁定的,布料和尺寸是没有半点马虎,你合该让她。”
“元窈是嘴硬心软,小丫头嘛,总感觉自己的宠爱被分掉了,所以才会时刻战斗状态,一来怕你害我,二来又气你同我亲近。”
乐正黎咀嚼着,嗓音有些含糊不清,但乌九朝完整地听见了。
他面上神色稍霁,低声嘟囔道:“偏心。”
乐正黎哭笑不得,知晓他心中不愉快,也就没有再多言。
她在琢磨着下午要去国师殿一趟,给乌九朝弄个能表明身份的项圈,这样他就能自由出入皇宫各处了。
不必担忧被人族再践踏,也不用日日窝在殿内连气都透不了。
至午后,乐正黎又换上了那套素白仆从服,乌发却没有挽男髻,半盘半披,戴了顶巴掌大的素净发冠,银丝绞缠花簇羽蝶。
元窈看了,啧啧称叹,只说:“殿下现在成女国师了,若搁画本子里,您不正是国师大人的道侣嘛。”
乐正黎听罢,乐不可支地问她:“什么画本子?拿来给我钻研钻研,好一举拿下那位清冷国师。”
两人闹了一会儿后,乐正黎便出了宸华苑,直奔国师殿。
宫道曲折,这次她很顺利地上了半山腰的殿宇。
有仆从特意来接引她,仿佛徊仙早就料到她此刻会来找他一样。
仆从带着她往后面的观星阁而去。
进了观星阁后,仆从就不继续往前了,他抬手向楼上一指,轻声道:“大人在楼上,您请便。”
乐正黎冲他颔首,提着裙摆就缓步上了台阶。
绕着台阶上了两层楼后,她才看见徊仙的身影。
还真巧了,两人今日都穿素白。
不过徊仙的袍服带着繁复绣纹,且搭了一条精致的背云,满头雪白的发丝规规矩矩地拢在玉冠中。
他的穿衣打扮真的很一丝不苟,无论是相配的丝绦或是背云都与袍子分外契合。
还有他的站姿,委实叫乐正黎觉得累,就如同一根挺拔直韧的青竹般内敛神秀。
“大人怎知我会来寻你?”乐正黎靠在门口,没有继续往前走。
徊仙本是背对着她,语落才转过身来,他唇边晕开一抹浅淡的笑,“算的。”
一眼望去,他便看见了她脖子上的指痕,青红中带着紫,斑驳一片,极为骇人。
徊仙的视线只停留一瞬,就神色无异地移开了。
“国师大人还会算卦?”乐正黎自然是明白伏灵族会卜术和魇术,但她还是一脸感兴趣的神情。
徊仙摇头,“卜算,非卦。”
乐正黎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怎么卜算呢?”
徊仙侧身指了指背后的星盘,“用这个或手。”
这下乐正黎就确实好奇了。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见那是一个很宽阔的方形沙盘,制作材料乐正黎完全看不出来,在沙盘中遍布着大小不一方位不同的各种星辰,这是另一个天幕。
星子们似乎是悬浮在沙盘中的,偶尔有风过,它们就亮闪闪的好像游离了起来。
乐正黎惊叹出声,“好漂亮的星盘啊。”
这个沙盘肉眼可见的真实且绚烂,仿佛真把一片夜空给撕下来贴在这里了。
“这是谁做的啊?”乐正黎眼底全是惊艳之色,偏头去问徊仙。
“是我的母亲。”徊仙语气温和,在提及他的母亲时,更是轻了几分。
“令堂还真是心灵手巧啊,好厉害。”
“她确实很厉害,对我也很好……可惜她不在了。”
乐正黎抬手摸了摸脖颈,很有眼色的没有继续追问。
他们之间,还没有到能推心置腹的程度。
如果徊仙真的说了,那乐正黎会感到惶然……
瞧出她的沉默是另有原因,徊仙巧妙地岔开了话题,“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呢?”
乐正黎不说话不是因为心底有事,而是在不安徊仙的态度。
他对她太和煦了,到底是为什么?
在脑子里问了系统,可它却避而不答,只说:【宿主请自行解密,系统无法告知。】
乐正黎顿感头疼,听见徊仙的话后,咬着唇犹豫片刻,道:“我确实有事相求……那大人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说了,因为你是你,所以我才会愿意帮你。”
“不管是帮你解决难事还是帮你达到目的,徊仙都不会推诿。”
乐正黎一听,心脏骤紧,连呼吸都变得轻了些,又是这一套说辞。
他根本不想告知她真正的原因。
可她能拒绝吗?
接近徊仙不费吹灰之力,这便好似凭空得了一份大奖,既无备案也未纳税,她拿着都心慌,只想把这烫手山芋给丢掉。
但能丢的掉吗?
徊仙不是乌九朝,他不受乐正黎的压制和驾驭,甚至能反过来碾压乐正黎,她又如何能去触及他的内心和秘辛?
“乐正黎,无需质疑我,徊仙对你没有恶意……只是,我亦有所求。”
徊仙扭头看着她,视线垂落,凝于她的发冠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里面根本不含丁点情绪。
看她,或是看发冠,都是同样的神情。
乐正黎也就明白了,在徊仙心中,她不是由于特殊才被他选中,她和世间所有人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她对他有用。